乌有之乡学术研讨会
主题:《读书》杂志与九十年代以来的思想变迁
时间:2007年7月22日星期日
地点:北大资源宾馆1308室
主办:乌有之乡书社(010-62760856)
下面是韩德强先生的会议发言,根据录音整理,已经本人审阅。
究竟什么是促成《读书》事件的主因?我也倾向于是体制的日益官僚化,而不是哪一个思想派别。问题在于,体制为什么会日益官僚化?当每一个官员都失去国家意识和社会责任,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时,体制的日益官僚化是不可避免的。日益官僚化的体制一定会压缩自由思想的空间。
刚才曹卫东谈的我深有感触。在座许多人都是在体制内工作,大学、研究院所、政府机关,免不了参加各种会议,有会后的闲聊。谈来谈去,三句话就离开本行,交换起有关房子、汽车、职称、职位、股票这一类的信息。知识分子不关心思想文化,政府官员不关心社会大众,大家都成了自我经营的资本家。真是物欲横流!。我后来进一步思考,察觉“物欲横流”也有好处。好处是什么呢?就是平等!如果说有人在讨论社会问题,有人就关心自己的房子、汽车,那不就不平等了吗?我在考虑,这个世界,全是流氓的话,那在人格上真是很平等。如果这个世界又有君子,又有流氓,那就有两类不同的、不平等的人格。当然我们还有一种想象,就是这个世界都变成君子,但是这个可能性,确实比都变成流氓的可能性要小得多。所以,流氓化,同时也是人格的平等化。再没有知识分子高高在上,指点江山,再没有人抱有“致命的自负”了,再也没有人以“宏大叙事”奴役人了,这岂不是自由?岂不是平等?
知识分子跟官员今天是很难区分的。知识分子躲避崇高,流氓化,官员一样躲避崇高,流氓化。儒家认为,“有恒产则有恒心,无恒产地无恒心。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今天的世界一定会让这条儒家格言显得落伍。“坑蒙拐骗偷,吃喝嫖赌抽”,本来是无恒产者的人生哲学,今天却成了上流人士的行为规范。甚至有人论证,谁不是流氓,谁就是在压抑人性,谁就是在装孙子。在这个流氓大联欢的时代,《读书》确实会显得格格不入。因为《读书》周围有一个仍然关心社会的读者、作者群,一天到晚不是议论医疗体制改革,就是讨论三农问题,要不就亚非拉,全球化。我们都刚刚学会关心自己,你们却还在在关心亚非拉,你们不就是一小群精英吗?你们是小众,我们是大众!关掉《读书》,回归大众,大家就都平等!
流氓还有一个好处是独立和自由。为什么流氓是独立和自由的呢?因为流氓不需要对别人负责,只需要对自己负责就行。“我是流氓我怕谁!”什么黑煤窑、黑砖窑?有钱就要!什么黑社会、白社会?有权就好!什么婊子、妻子?能用就行!什么可持续发展,和谐社会,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看,这个流氓真是做到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人格独立,“大义”凛然!相反,如果一个人老想着天下大同,四海一家,一个人总是想跟整个世界联系在一起,哪有自由啊!你跟这个世界全部都脱离联系,你就肯定是自由的。
流氓化的第三个好处是民主。既然大家都是流氓,流氓间的公共事务怎么解决?那当然只能是民主了。一旦有君子,那君子还为流氓服务,流氓就会不由自主地选择君子、盲从君子的解释,甚至接受君子的独裁,而这就通向奴役社会了。如果要永远避免这种情况出现,就只能大家都做流氓。
进一步追踪下去,流氓化其实也是唯物化。“有恒者有恒心”,这是比较唯物的,“无恒产而有恒心”,那不就是唯心吗?其实我在思考,今天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流氓化?因为我们过去强调唯物主义太强烈了。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那是唯物主义,是科学。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你还相信,那不就是唯心主义吗?那不就是迷信吗?过去,茶馆里必须高挂“莫谈国事”。今天,再也不需要了。因为再也没有人谈国事了。如果有,那一定是小众,一定是一小群吃饱了饭没事干的闲人,或者是停留在上一个时代的遗老遗少。今天人唯一相信的就是钱包。钱包以外的,别说是宏大叙事,就连爱情都没人信了。
当然,流氓在法律上和人格上都是平等的。但在物质上、社会地位上还是很不平等。有的是大流氓,有的是中流氓,有的是小流氓。有的是文化流氓,有的是学术流氓,有的是政治流氓。由流氓组成的社会,逐渐形成的是流氓文化,流氓学术,流氓政治。正是在这个流氓化的大背景下,思想逐渐成为小众的奢侈品。也是在这个流氓化的大背景下,体制内的官僚越来越强调服从、统一、标准化。
说到这里,实际上我在提出一个令人困惑的悖论。今天社会的流氓化,它的另一面,恰恰是平等、独立、自由、民主、科学、唯物主义,一整套非常好的理念。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也就是说,当我们看到西方思想的平等、民主、自由这一面的时候,非常精彩,非常漂亮的时候,其实很可能,它的另一面,恰恰是对人性的不信任,人格的流氓化。中国思想一向强调要天下为公,修齐治平,要“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突出君子和小人之分,强调“人为物役、物为心役”之辨,尊崇“天、地、君、亲、师”,向往人皆为尧舜。这是中国思想的吸引人之处。但是,它的另一面却是人格上的不平等,人际关系上的相互依赖,政治上的权威崇拜。
我的体会是,自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和西方实际上一直在进行不对称的比较。中国有一张脸,无论是修齐治平还是礼义廉耻,都强调人格的高尚。西方也有一张脸,那是自由、平等、民主、革命、科学。但是,中国和西方,还各有各的屁股。西方的屁股是人格流氓化。中国屁股是不平等,不自由,不民主。这两者是各自思想体系内在逻辑的必然产物。如果拿中国的屁股跟西方的脸比,怎么比怎么丑陋。如果中国的屁股跟西方的屁股比,就不见得谁更丑陋。脸和脸比,也不见得谁更漂亮。但是,这一百多年来,我们一直用中国的屁股与西方的脸比,就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历史方位。面对错综复杂的社会问题,我们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从一种简单的社会模式走到另一种简单的社会模式。
我们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社会?提出这个问题本身也许就是不合适的。因为这将落入“理性的自负”陷阱。但是,回避这个问题,并不等于我们就真是听从社会的自发秩序了。事实上,推销“理性的自负”概念的人,也正是在推销西方社会模式的人。他们有西方现成社会模式在手,生动丰富,理直气壮。正如当年的许多知识分子建议向苏联学习,也是生动丰富,理直气壮。
但是,我们真的能那么理直气壮吗?真的能那么不假思索,照抄照搬吗?难道我们不能从中华民族一百多年来的探索中汲取丰富的经验教训,形成新的世界图景、历史图景、社会图景吗?我以为,《读书》的最大意义也许正在于此。它不满足于西方两百多年前形成的世界观、历史观、社会观——无论是自由主义史观还是唯物史观,它还希望开掘这两百年的思想和历史的互动,形成新的更加丰富、真实的世界观、历史观、社会观,不但能够照亮东方,而且能够照亮西方,为中华民族,也为世界探索一条新的出路。我主张反思,一层层的反思,不但要反思新自由主义的10年,而且要反思改革开放30年,要反思到1949年,要反思到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期,甚至还要反思到文艺复兴时期,直至将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的世界历史都纳入到反思范围。这样,我们才能清楚今天的历史方位,才能抑制社会的流氓化,抑制世界的肉弱强食化,才能避免人类社会的相互战争,摆脱资源耗竭、环境污染的毁灭性前景。
所以,在我们迫切需要构建一个新史观,有一个新的世界图景的时候,迫切需要像《读书》这样的杂志,能够去逐渐形成一股探讨的人气的时候,《读书》这个反思平台,居然又被拆掉了!在这些技术官僚眼里,或许《读书》就是个读书人吵吵嚷嚷的庙会,多一个少一个无关紧要,一旦影响了仕途,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斩首”!这正如慈禧眼里,北洋舰队的有无,哪有自己的大寿重要!
当然,这些技术官僚只能放慢人类探索的脚步。只要有这个读者、作者圈在,只要有探索新出路的需求在,新的反思平台还是会形成的。
(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