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中国文化史上,俄语有着特别沉重的政治意蕴,也有着特别跌宕的历史命运,曾由禁忌变为主流,复从巅峰坠落低谷,真可谓与世浮沉了。
何兆武《上学记》记何佶(吕荧)说,在抗战时组成的长沙临时大学,“选修第二、第三外语,文科的一般都学德文,或者法文,惟独何佶不是这样,他学了俄文。那时候学俄文是带有政治色彩的,表示自己的革命倾向”。与此呼应,当时缪朗山在武汉大学教俄语,并传播马克思主义,国民党特务欲加之罪,却为校长王星拱严辞反驳:“教俄语是赤化,教日语岂不成了汉奸?!”
而1949年以后,代表赤化的俄语就像地下党迎来了新社会,当然一跃而成为最应时的外语。钱锺书在1952年致龙榆生函中开玩笑说:“孝鲁久无书,近忽来一函,知教俄文,束修甚丰。苏子瞻为当时行货,杜子美、方玄英皆束置高阁矣,一叹。”此处的“苏”子瞻、杜子“美”、方玄“英”,不过借古人名字影射苏、美、英三国。所谓“苏子瞻为当时行货”即指俄语吃香,而“杜子美、方玄英皆束置高阁”则是说英语风光不再。
但再到六十年代,中苏分裂,俄语顿时又成了跌停板的垃圾股。黑龙江大学俄语专业研究生毕业的郑天林回忆:“文革”时,他和老师两人有一次在食堂吃饭,低声用俄语交谈,旁边的省革委政治部副主任勃然大怒,竟拍桌大骂:“说俄语,你们还是中国人吗!”
按:将外语与“里通外国”捆绑在一起,绝非新鲜事,至少可追溯到宋代。元史专家萧启庆在论文《元代的通事与译史:多元民族国家中的沟通人物》中指出:“唐宋常用居住中土或边疆之胡人担任译语,不加信任”,而翻译人员至多“处于官僚组织的边缘,地位不高,前程有限,而充任者显然多系来自市井而非菁英阶层”。宋史名家刘子健则写过一篇《讨论“北宋大臣通契丹语”的问题》,更提及出使契丹(辽)的大臣中,余靖曾因“坐习虏语”而贬官,富弼也被怀疑通敌,“一般说来,学契丹语还是罪状。……可以看出北宋君主的心理,怕契丹,猜疑臣下,一以巩固君权为重,宁可让有办外交能力的人员不通外语,不能直接通晓外国情形,不能使外交更有成效。”
降至晚清,中国人面临的外患远甚于契丹,而不愿面对现实的驼鸟式心理依旧。当时主张“睁眼看世界”者,提议设立同文馆,让年轻学子习外语,结果大受保守派攻击,致使有身份有关系者无一人肯入馆,而开明人士如郭嵩焘、丁日昌更被斥为汉奸。《齐如山自传》就说:“(同文)馆是成立了,但招不到学生,因为风气未开,无人肯入,大家以为学了洋文,便是降了外国。”
刘子健又总结:“宋代不重外语的习惯,一直传到近代。清末一群名为讲洋务的大臣,有几个通晓外语?在抗战前后,知识分子很少学日文,好像学日文,就有想作汉奸的嫌疑。”以此为参照,就可见上引王星拱“教日语岂不成了汉奸”的话,亦非无的放矢,而是针对那种将学日语与做汉奸画等号的论调而言的。
从古至今,我们所热情学习的外语时常在变,而有一股仇视外语的心理潜流,却始终未变——如果学外语成了卖国,那么,不学外语就是爱国啦?这样的爱国主义,也未免太过轻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