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缺乏价值判断的年代,唯有文化才是解决混乱与迷茫的有效手段。
文化能做什么?诗人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在一八六零年代试图在英国讨论这一问题时,文化似乎正陷入一个真正可悲的境地。在出版于一八六九年一月的《文化与无政府状态》序言中,四十六岁的阿诺德引用了当时最为流行的论调:“那些奢谈‘文化’的人,无非是一知半解地摆弄希腊、拉丁那两门死语言而已”,“当下最愚蠢的高谈阔论莫过于满口文化了……,要论掉书袋、缺心眼、少理智,没人能比得过文化人”。
这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帝国不仅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武装,它还是当之无愧的世界工厂,生产著全球一半以上的钢铁与纺织品,伦敦是国际商业与金融的中心;这也是一个民主兴起与物质至上主义兴起的年代。新兴的中产阶级则纷纷陷入了典型的物质崇拜症中,这种精神直到一九零九年仍让H·G·韦尔斯惊奇不已:“作为这个阶级,他们谈的、想的和梦的都是财富”。
马修·阿诺德发现这是一个真正的历史性时刻,贵族们充满傲慢,鄙薄大众文化的兴起,虽然在他们身上存续著很多杰出的传统,却常常沉溺于形式主义当中;中产阶级常常被报刊称作国家的支柱,却往往阴郁沉闷、眼界狭隘,“相信日子富得流油便是伟大的幸福”;而刚刚获得政治地位的劳动阶层,仍然被贫困与无知困扰著,在十九世纪后半叶的欧洲,他们是危险、不安与盲动的代名词。
阿诺德给这三个阶级分别命名“野蛮人”、“菲利士人”与“群氓”,它们力量的此消彼长,使传统的社会组织陷入瓦解,混乱与迷惘接踵而至。马修·阿诺德相信,唯有文化才是解决这种混乱的有效手段。阿诺德心目中的文化,不是僵化的精英文化传统,更绝非仅仅满口拉丁文,它是从属于任何阶级的任何个体自我修养的需要。在一个价值失衡的年代,阿诺德渴望文化取代日渐衰落的宗教与哲学的作用,以至于他会称“我们目前视为宗教和哲学的绝大部分东西将被诗歌取代”。对各种事物的好奇心,对于希腊精神中所推崇的“美好的与光明的两种事物”的追求,是阿诺德心目中文化的真正要义,它既来自于希腊以来的伟大传统,与摆脱时代局限的经典,也来自于其他国家的文化成就。阿诺德本人既钟情于荷马与索福克斯勒,也欣然接受了海涅与托尔斯泰。他渴望人人都是文化的信仰者,每个人力图使自己变得更聪明、更有教养,是和平世界的更有力的保障。
他确信知识分子应该在价值混乱的社会生活中扮演的中心角色。他从未将自己局限于专业的诗歌或是文学批评领域,而是将智力勇敢地运用到公共生活中的每一部分,穿越于诗歌、批评、期刊杂志和社会评论之间……,拒绝被绑缚在单一的话语领域内,寻求使思想对整个社会生活产生影响。
一百五十年前的马修·阿诺德能为今天的中国提供某种示吗?尽管我们并非文化决定论者,却像阿诺德一样相信,文化可以在一个缺乏价值判断的年代提供一个强有力的参照。在很多时刻,阅读他的《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似乎就是阅读今日的中国,只不过那些“钢铁与煤是国脉所系”,演变成“GDP增长是国脉所系”。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幸福生活的标志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发展到“有房有车”,我们所追求的小康社会的标志,竟然是以“是否拥有第二套住房”来衡量。越来越多的人将中国视作重新崛起的大国,不过外来的观察者,仍将中国视作某种层面上的“经济动物”。我们仍未学会,如何将物质力量转化为精神的力量。同时,在中国社会内部,我们更常常被眼前的混乱不堪所迷惑,那些古老的、陈腐的观念竟然又变成了社会的主流,公众的迷惘情绪也令人惊讶。我们当真生活在阿诺德所说的“群氓时代”,而我们新兴的中产阶级在尚未表现出朝气与活力之前,就已经准备一头扎入物质主义与狭隘眼界的怀抱,他们或许渴望新的观念与权力,却不知道如何提高自我和如何表达。
我们知道文化是一种必须被引入的社会判断标准,却被这个词语蕴涵的过分宽阔的理念弄得不知所措。“希腊化”适合于阿诺德时代的英国,却不是我们的解决之道。我们要从被迫断裂的自己的传统中寻找精神资源,同时也必须借助更为广阔与久远的世界文明的传统,它们之间似乎总是蕴涵著冲突,但正是这种张力提供了创造力的源泉。
但首先,我们要修正对于一个好社会的看法,它不是高楼大厦、经济成就,而是阿诺德所说的“当一个国家出现全民性的生活和思想的闪光时,当整个社会充分浸润在思想之中,具有感受美的能力,聪明指挥,富有活力——这便是人类最幸运的时刻。”今日的中国不正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吗?
■ 许知远,二零零零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现为《生活》杂志的联合出版人,也是《金融时报》中文网的专栏作家。他最近的一本书是《那些忧伤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