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宗凤鸣记述的《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我对于赵紫阳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晚年赵紫阳,已经告别了乌托邦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和专制主义的列宁主义,踏上了世界主流文明的道路。他明确指出:“没有什么特色模式”,“所谓现代化……就是要同西方现代文明汇合”, “同西方现代文明接轨”。“西方文明并不全是资本主义的,也并不是为资本主义所专有”,而是“世界潮流”,“应为全人类所共有共用”。
赵紫阳对于作为学者、思想家的马克思仍然给予高度评价,但他基于国内外实践的检验,已经放弃了对于作为教条的马克思主义的信仰。他说:“马克思的观点,确有乌托邦成分”。“马克思过去对资本主义的分析有两点估计不足:一是对于资本主义容纳科学技术的能力;一是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自动调节的能力。”“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变化是很大的”,“目前,在资本主义国家内,社会主义成分比在现实的社会主义国家中还多”。“马克思没有预见到资本主义的发展也可走向现代文明,他只设想推翻资本主义建立社会主义这一条途径进入现代文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分析与事实不符”,“私有制也能为社会带来繁荣,这是马克思所没能预见到的,但这却是资本主义的实践所证明了的事实。”共产党“硬要推行‘乌托邦’式的社会主义理想”,“实行的封闭极权统治比国民党还厉害,可以说,人民什么自由都没有。”“对于生产力的破坏都是很大的,死人也是极多的。”
事实上,主张“摸着石头过河”的邓小平也放弃了马克思主义。赵紫阳说:“经我和邓小平打了八年交道,摸清了他的性格,……在社会主义制度方面,邓小平对所有制看得比较轻,对采取什么所有制形式并不在意。”邓小平并不排斥市场机制,也不死抱着公有制不放。他至死没有放弃的是列宁主义。正如赵紫阳所说,无产阶级专政—党专政—领袖专政的“整套理论是由列宁所创立,并不是马克思”;“这套‘领导人就是党’的学说是列宁所创立,并不是马克思”。“邓的指导方针是,经济上无论怎么改革都行,什么样的所有制形式都无所谓,但党的领导权力决不能放。就是说,只能单纯地进行经济改革,共产党的领导地位绝对地不能动摇,这是邓的绝对定律。”“邓在政治上坚决走的路是党的领导权要集中,决不能分权”。告别列宁主义和邓小平的绝对定律,就必须如赵紫阳所说的那样,“结束一党专政的政体,实行现代民主政治”。而顾准已经指出:“现代民主只能是议会民主”,议会政治是“民主政治唯一实现的途径”。
赵紫阳高度评价顾准和李慎之。他说:“顾准是个大思想家。”“顾准、李慎之是大彻大悟者,已与马列主义意识形态决裂。”顾准的议会民主思想在中国政治思想界具有转折点的性质。我和何家栋在《顾准的议会政治思想》一文中指出了“他在议会民主问题上的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对于中国思想史的特殊意义与贡献”。“现在发掘大陆‘思想史上的失踪者’,所发掘出来的大部分民主的追求者,他们所憧憬的也只是南斯拉夫式的社会自治或者巴黎公社式的民主,像顾准那样直接指向世界文明主流的议会政治传统,可以说是凤毛麟角。这正是顾准思想最为可贵之处。”赵紫阳完全认同顾准的议会民主思想。他说:“一个主义、一个党的政体模式,固然要走向专制独裁的道路;就是实行直接民主这种政体模式,所谓人民当家作主也要走向无政府,最终也会导致独裁专政。”“现在世界上只有两种民主:一种是议会民主,有合法的反动派制约政府;一种是列宁式的的苏维埃代表大会,执行起来,实际形成为领导人的专政工具。”赵紫阳的最终选择是明确和坚定的:“议会民主是今后必走之路。”
赵紫阳这样谈论朱容基:“搞经济还是可以的,开始是我推荐去上海的,当时江泽民还不大同意,是我将了江泽民一军,我说听说朱容基去你们那里工作,你们不大同意是不是这样。江泽民说没有,没有。我说既然这样那就定啦!是这样朱才去了上海。”“六四”之后,朱容基在支持邓小平重新启动经济改革和开放上是有贡献的,但他在实行市场经济方面的彻底性远远比不上赵紫阳。赵紫阳说:“看来朱容基是强调控制这一套办法的,还是计划经济思想体系。”“过去房维中和现在朱容基,也还是计划经济思想。”赵紫阳自己是主张实行彻底的市场化改革的。他说:“如果改变所有制,实行私有化,如同实行市场经济那样,都对发展社会生产力、推动社会进步有利;应该说,也可实行私有化,来发展资本主义。”他还主张实行联邦自治制度。“最好让各省自治,就是让各省根据自己的人力、物力、财力各自去发展,那就会形成穷省有穷办法,富省有富办法,各省根据自己的能力条件去发展。”
此前我并不知道赵紫阳对朱容基的评价,但我和他在对朱的看法上是完全一致的。我在1999年的《朱容基:中国的戈尔巴乔夫还是柯西金?》一文中指出:“朱容基有个绰号叫做‘经济沙皇’。这不仅表明他在经济问题上享有的最高权力,而且也反映了他在经济问题上的集权倾向。朱容基虽然为邓小平所赏识和提拔,但他更像是陈云衣钵的传承者。”“朱容基在经济体制改革的市场化导向上立场暧昧,人们难道能够指望他在政治体制改革上具有民主化的导向吗?套用一句朱容基在记者招待会上的话,这纯属天方夜谭。”“朱容基、江泽民这一代人,并没有实行邓小平所说的‘实质上是一场革命’的全面改革的气魄”。“朱容基在江朱体制中的地位与作用,基本相当于柯西金,尽管他在经济体制改革中的作为,将会胜过柯西金一筹。70年代初的苏联人,对于柯西金的好感和希望要超过勃列日涅夫,但是这并没有什么用。柯西金既当不了勃列日涅夫的家,也没有机会使自己的政治寿命超越勃列日涅夫时代。朱容基的命运大致如此。”
朱容基们既没有能力推行彻底的市场化改革,也没有能力启动政治改革,导致了制度性腐败、两极分化和社会断裂。赵紫阳说:“目前中国一半是市场经济,一半是计划经济,必然产生腐败官倒:政府管得越多,腐败就越厉害,经济效益也越低。”“这种借助权力形成的官僚资本,所产生的特权阶层,是要阻止市场经济向公平竞争的现代化方向发展,使市场经济向畸型的方向发展,成为腐败的市场经济。”这“就是权贵资本主义”,是“最糟糕的一种选择”。“这都是经济改革与政治改革不同步造成的。”
中国过去三十年的改革,基本上属于经济改革的范畴,这种瘸腿的改革已经走到尽头了。今后的改革,必须是全面改革和宪政改革。这种改革要符合赵紫阳所说的三个特征:第一,“改革开放就是要扭转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使之向和平的方向发展”,各国“逐步联合,建立利益共同体,携起手来共同发展”。第二,“改革开放就是要把国家纳入现在世界文明和世界市场经济体系中去。”第三,“改革开放就是高举民主旗帜,要实行民主政治,结束无产阶级专政”,“使经济生活、政治生活、文化生活产生多元化”。
最后,顺便指出《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涉及到我的一处错误。该书131页记述了1994年4月12日的谈话,内有宗凤鸣告诉赵紫阳:“对曾经被监禁后又被释放出来的异议人士,如陈子明、魏京生等便是这样,当地派出所和公安局二十四小时在家门口值班看守”。有关的事实是对的,但时间不对。我是在1994年5月14日凌晨第一次“保外就医”的,随即被公安局带到河北省平山县一带“打游击”,连续搬迁了四个招待所,6月8日方回到北京家中。此后才有公安局下属多个机构共五十余人“二十四小时在家门口值班看守”。或者是在4月12日的谈话中提到了魏京生而没有提到我;或者是在此后的一次谈话中提到我,但在整理记录的时候排错了时间。希望再版时能够更正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