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复袁瓞信中的暗示及其他

 

胡适先生在上个世纪50年代要过完时从美国回到台湾定居,后应邀做了“中央研究院”院长。也就在此期间,他结识了一位“每天背着铅皮桶在街上叫卖麻饼”的小贩袁瓞。胡适逝世后,台湾有人就此事写过文章,题为《胡适与芝麻饼小贩袁瓞的故事》,作者王仲康,文章载台北《传记文学》第四十二卷第四期。我是在北大教授欧阳哲生先生选编的《追忆胡适》中读到这篇文章的。

胡适是在收到台湾一个叫袁瓞的“在辛苦做饼、烤饼、卖饼的生活之中”,给胡适写了“一两千字长信”后,给的回复。胡适的回信很朴实,十分坦承,没有丝毫的拿捏、做作,更不摆大知识分子的架子,甚至可说与常人通信没什么区别。胡适在信中说:“你提出的问题太大,我很惭愧,我不能给你一个可以使我自己认为满意的解答。”最令胡适高兴的是,“我们这个国家里,有一个卖饼的,每天背着铅皮桶在街上叫卖麻饼,风雨无阻,烈日更不放在心上,但他还肯忙里偷闲,关心国家的大计,关心英、美的政治制度,盼望国家能走上长治久安之路,——单只这一件事已够使我乐观,使我高兴了。”胡适这封回信写于1959年10月25日夜。从王仲康的文章中我们看到,胡适后来非常关心他的这位沿街叫卖麻饼的小贩朋友,令人感动不已。可也许是由于作者作此文时,胡适的很多资料尚未公开,因此作者王仲康在文末说:“从这段故事来看,胡适不止一次地给袁瓞写信,所可惜的是,这里仅能发现最早的一封,也是唯一的一封。”

时光又飞走了几十年,现在从44卷本《胡适全集》中查《书信》卷,知胡适给袁瓞共回复了两次信。我以为这第二封回信也颇有意义。回信不长,照录于下:

袁瓞先生:

谢谢你寄的几封信和诗文。这一阵子,因为太忙,没有能给你写信,有几件就压在文件堆里了。你的女朋友的两首诗,今天没有找出来,稍迟找出寄还你。

因为你昨天的信上说,你十七日要来南港,所以我赶这信请你不要来,因为我明天就出门去“躲生日”了。回来大概在十九日了。

我劝你不要在信上多谈政事。万一不幸台北街上那位有趣的背着铅桶卖麻饼的朋友忽然失踪了,岂不是大煞风景的事?

祝你平安

胡适 一九五九,十二,十四夜

(见《胡适全集。26卷》第375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9月第1版)

我相信,凡读此信的人,特别是读至最后一自然节,不说后脊背要发冷,至少也要有些“心惊”。不知是不是胡适先生写到这里,确实有了一丝替他的这位卖麻饼的小贩朋友袁瓞的担心,连信末的“套话”也成了“祝你平安”。这说明当时的台湾至少是不能公开谈论“政事”的,甚至私下在书信中谈论“政事”也是忌讳。当然,胡适身份不同,又处在那样一种境地,不能说胡适没有一丝也是为自己着想的成分在里面。这一点,我们从1960年3月,在蒋介石第二次连任“总统”后对台湾自由主义者胡适和雷震等人进行的整治,是能想得到的。据知,一天雷震到胡适府上见胡适,胡适对他说:“你说的话,我自己说的话,都会记在我的账上,你知道吗?”照此类推,袁瓞在给胡适的信上说的话,在胡适看来,若要追究,自然也都会记在胡适的“账上”。你说他能不劝这个“不知轻重”、不懂政治厉害的小贩朋友袁瓞吗?我们现在当然很难知道袁瓞接到胡适这封信,特别是读了后面这一自然节的两句话后心中是什么滋味,说不定袁瓞很纳闷:前封信中不是还在鼓励吗,说是有一个卖饼的忙里偷闲,关心国家的大计,关心英、美的政治制度,盼望国家能走上长治久安之路,并且为此很高兴——怎么一转眼就变了呢?他哪里知道那只是胡适一时的高兴而已。胡适那信里的话已经明明白白地在暗示他的这位小贩朋友最好信中“不谈政事”,否则就会有麻烦,甚至能让一个在台湾街头卖麻饼的小贩因谈“政事”而“失踪”。你说这是多么地可怕!

近年来,我们从内地一些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文章中可以看到,有人以为蒋介石国民党还是比较民主的,甚至认为在1987年开了党禁报禁之前也比较民主。我认为这不符合实情。别的不说,单从2004年第1、2期《读书》上刊登的聂华苓的《雷震与胡适》和《再见雷震》两篇文章,就可见台湾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之前是怎样地令人恐怖。雷震在出狱4年后,连自由会见朋友的权利都没有,“雷家对面的房子住着十几个特务,专门监视雷震。他的一举一动以及寥寥几个来往的亲友,特务照相存档,以便调查。”(《再见雷震》)而再说到雷震的冤案,就更是令人齿冷。曾几何时,我们还记得,说是胡适为雷震案面见蒋介石,蒋严厉地说:“我对雷震十分容忍,如果他的背后没有匪谍,我决不会办他。”胡适听了这话,吓得再也不敢吱声了。说到这里,我真不知以雷震那么地知胡适,用聂华苓的话说,“他对胡适一直死心塌地的崇敬,……胡适是他狱中的精神支柱”,胡适怎么能相信蒋介石的胡说八道。可不管怎么说,也就从那之后,我们有些人就死死地认定雷震坐蒋介石的牢“不冤”,谁叫他“通匪谍”呢?然而我们从聂华苓的文章中知道,“一九八八那年,雷震冤狱真相终于大白。”原来,是有人被捕后,“被警备总部逼迫承认‘匪谍’,陷诬雷震‘知情不报’,以致雷震坐牢十年。”此人后来回大陆定居,大约于良心上过不去,在离开台湾前给雷震夫人宋英写信(此时雷震已作古)表示忏悔:“雷太太:我实在愧对雷公和您了,所以不敢趋前面领罪责,回想当年为军方威势胁迫,我自私地只顾了自身之安危,居然愚蠢得捏造谎言诬陷儆公,这是我忘恩负义失德之行,被人讥笑怒骂自是应该,所幸社会人士大多明白这是怎样的一桩冤狱,而您对我的为人罪行也似给以宽容,从未表露责怪之意,因而益使我无地自容。……今天再谈正义讲公理似乎不合时宜,一切是非曲直留待后人评断,则或可不畏权势,直言无隐使真相大白也。”当然,据说,作为遭受陷害的当事人雷震从一开始就原谅了被迫陷害他的刘子英,说:“我并不深责刘子英,如果他不肯屈服,警备总部当会另找他人来陷害我的。”(范泓著《风雨前行——雷震的一生》263页,广西师大出版社2004年5月版)

今年早些时候我就几位学人出版的一部对话录写过一则短文,题为《历史中的几个细节能否代表历史的天空》,其中有这么几句话:“现在我是这么看的:没有受过更严厉的专制,就觉得国民党蒋介石治下也是专制;而在受到了更严厉的专制之后,便对那好于这种专制的专制心生向往。这固然属人之常情。但我们不能不明白,对这心生向往的专制不可言过其实,更不可粉饰,而当实事求是,且是历史地实事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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