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的打捞光阴——读傅国涌《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

 

1949年,毛泽东的诗歌如洪钟大吕:“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这个年份,用“天翻地覆”一言以蔽之,是最为恰当不过了。面对这样一个时代,知识分子心态之复杂,便可以想见。傅国涌新书《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收录了14位知名知识分子在这一年的日记,他们分别是学者、金融家、作家、出版家、报人、诗人等。在这一个特定的年份,他们复杂的内心世界,通过日记、书信等私人记录,得以被我们了解。

选择1949年,这是一种手术刀般的切入方式。这种方式给以读者一个历史的横切面,使读者得以看见骨骼血脉等内在组织,从而更靠近历史本身,更微观的、近距离的观察历史。这种研究方法,使人想起另外两本历史研究的杰作: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和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横断面只是一个标本,或云“切片”,但从一粒沙里便可以看见一个世界,更何况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年份,那些“悲伤和喜悦、快乐与哀愁、憧憬与彷徨”,简直是超出语言形容之外的!

他们有欢欣鼓舞几至于狂的,如诗人兼革命家柳亚子先生。在“知北游”一章里,讲述柳亚子等知识分子在中共地下党的精心安排下,先后取道香港北上,到北平参加即将召开的新政协的经历。他们有柳亚子、宋云彬、叶圣陶、徐铸成等,都留下了北行日记,详细记下了他们舟车北行途中的经过。

这一行程,63岁的柳亚子先生真可谓“老夫聊发少年狂”,毕竟是诗人,激情满怀。他每到一地,都要在欢迎大会上“致答词”,有时候东道主没有安排,他也要“自请讲话”,而柳亚子自己在日记里总是说“被推讲话”。宋云彬日记说:“柳亚老自请讲话,颇慷慨而得体。”叶圣陶《北上日记》也有记载,3月8日看完戏,“亚老感动甚深,自动要求当众致词。”这与柳亚子日记有所出入,柳亚子先生自己是这么说的:“余被推讲话,大呼:‘拥护毛主席,拥护中国共产党,打倒蒋介石,打倒美帝国主义’。兴奋至于极度矣!”

这一年,胡风开始创作长诗《时间开始了》。这一句简直是神来之笔,“时间开始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即将开幕。这短短的5个字,道出了一个时代、一大批知识分子的心声。多么的具有概括力和表现力!难怪一向不佩服胡风文采的李慎之先生也要叹服。胡风不会料到,1955年,一张冷冰冰的逮捕证,会在他面前出示。

与他们的欢欣鼓舞不同,胡适的日记里多少带有哀伤落寞的色彩。1948年的最后一天,在南京,对着滚滚而去的长江,胡适和傅斯年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背诵着陶渊明的《拟古》诗第九首: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两人都禁不住潸然泪下。1949年1月2日,胡适将这首诗抄在了日记中。为什么这首诗会一再在胡适的脑海中徘徊?为什么他跟傅斯年都会潸然泪下?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他们哀伤的首先不是国民党这个政权的败亡,而是他们热切向往的渐进变革之路的中断,他们知道以和平方式播洒文明的种子、推动社会进步的一切努力即将付之流水。

在包天笑的日记里,老百姓现实生活的苦难,是占第一位的。在所有出席新政协的四代人当中,张元济恐怕是唯一一个见过光绪、孙中山、袁世凯、蒋介石、毛泽东等“中国五位第一号人物”的人,他在自挽联中说:“及身已见太平来。”徐铸成感慨万千:“祖国的变化真大!”无论那一类知识分子,在历史巨变到来之时,无论他们最后的选择如何,他们对苦难祖国的深沉之爱,那种希望祖国从此强盛的真挚愿望是一致的。

据说谁也无法复原历史,因为谁也无法回到历史发生的现场。所以历史一直以它的多面性迷惑着读者。美国学者凯利在《多面的历史》一书里说,人们一直在不同的时代与地点,处于不同的条件,为不同的目的,从不同的立场来撰写历史。于是历史本身就永远淹没在幽暗之中。但是无法复原历史本身,不意味着我们就永远无法接近历史本身,接近是可以无限的,比如我们能够发掘更多的历史资料,比如我们可以有崭新的解读角度。

《1949年:中国知识分子的私人记录》,我以为其最大的特点,就在于这本书是“私人记录”,是对官方“正史”的一种补充,或者说得严重些,就是“颠覆”。它开启了一个崭新的视角,把历史人物从宏大叙事的胁持中解放出来,还其“个人”的身份。所谓“私人记录”,它就不同于公共回忆。所以,本书对历史文献的整理发掘,里面闪光的是一个个的“个人”,是活生生的,带着每一个人的性格特征,带着他们的欢笑、憧憬、悲伤和无奈。以革命的名义,被有意无意抹去的个体,就这样重新浮现出来。正如傅国涌先生在序言里讲述的:“日记、书信(乃至一些可靠的回忆)这些私人记录袒露的正是个人当下的心迹、他们思想的脉动,喜怒哀乐、悲欢爱憎尽在其中,没有遮掩,没有虚饰。他们的私人记录也许更接近历史的真实,经过无数的白云苍狗,多少世代变迁之后,人们依然可以透过这些私人记录靠近历史,带有生命个体的体温、他们的悲伤和喜悦、快乐与哀愁、憧憬与彷徨……”正因为书中的文字带着个人的体温,所以这本书同时也是一本亲切的、令人手不忍释的书,在傅国涌笔下,历史有了可以让读者“亲历”的可能。诗人聂鲁达有句子说“耐心的打捞光阴”,正可用来形容傅国涌先生的历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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