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光:关于中国的仇富问题

一、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是最完整的仇富理论

人类仇富的历史相当悠久,但那不是常态,而是特例。仇富者的狂欢节,只在起义、造反、叛乱等无政府时期。无论东方西方,在正常的社会秩序下,财富易手只能或买卖、或交换、或赠与。偷盗与抢劫绝不会被允许。乱拿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那是要坐牢的。此为不容置疑的人间公理,全球普适。所以,常态社会下,仇富的思想属于异端思想,仇富的行为属于非法行为。穷人对于富人,只能或羡之,或妒之,或相安无事,或漠然置之。

然而,马克思主义赋予仇富以道德价值,改变了仇富者的历史地位。使仇富行为合理化、常态化、国家化、正当化乃至神圣化,给之以严密的理论包装,并使之享誉世界,这一功劳,非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莫属(虽然马克思曾说阶级斗争不是他的发明,但考诸思想史,将阶级斗争神圣化的理论正是他的发明——他太有才,也太谦虚了。)。马克思给财富打上了罪恶的印记,给仇恨穿上了正义的外衣,从此,在某些国家,富人成了全民公敌;在某些人群,仇富成了光明正大、天经地义的事情。单个人的掠夺抢劫是犯罪,集团化、群众化、国家化的掠夺抢劫倒成了美德。其中,为祸最烈者当属毛时代的中国。

在卡尔·马克思和他的共产门徒看来,劳动和资本必然互相对立,穷人和富人理应世代为仇。这是近世全部社会结构中“最深的秘密”和“最隐蔽的基础”(当然,一经马克思揭露,这“秘密”就再也不能“隐蔽”下去了)。靠剥削而越来越富有的阶级与被剥削而越来越贫穷的阶级之间,仇恨与斗争不仅在所难免,而且有益无害、多多益善,发扬光大、其乐无穷。这是因为,穷人对富人、无产者对有产者的阶级斗争正是人类发展、社会进步的源泉和动力。

马克思说,“资本来到世间,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又说,自工业化时代以来,“阶级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由于资产阶级的富裕化和无产阶级的贫困化,这两大对立阶级势必“进行不间断的、有时隐蔽、有时公开的斗争,而每一次斗争的结局,不是整个社会受到革命改造,就是斗争的各阶级同归于尽。”而这种穷人与富人的斗争还将不断转移战场、扩大战果,从经济到政治、从政治到社会、从社会到文化,“毫不奇怪,它在自己的发展进程中”,必将同一切传统的关系、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以上引文出自《资本论》、《共产党宣言》)

毛泽东和中共是阶级斗争仇富理论的狂热实践者。从肉体斗争到灵魂斗争,从所有制革命到文化革命,可谓“将仇富进行到底”。毛的中国不仅消灭了富人、消灭了“剥削制度”,正象马克思所言,也几乎与传统社会、传统文化、传统道德“实行最彻底的决裂”。仇富的硝烟烈火,将中国烧成了一片财富、文化与道德的荒漠。

二、崇富与仇富,本是一币二面、一体两用

改革开放以来,阶级斗争受到冷落,马列斯毛渐渐过时。邓小平要“让一部分人先富”,如今这个目标已实现——老中国重又有了新富人:亿万富豪数万人、千万富豪数百万人、百万富翁数千万人(拜房价狂涨之赐,在京沪深广有套大房子的,大约也都挤入百万富翁之列了)。但是,与数量庞大的中国人口相比,中国的富人实在是太少,少得可怜,少得不成比例。绝大多数的中国人离富人的标准还相距很远,致富的希望也还遥遥无期。越拉越大的贫富差距、地区差距、城乡差距,又不免让人倒吸一口凉气。虽然,平心而论,比起毛时代,中国的穷人们或多或少也都有所富裕。

中国的社会风尚也为之一变。昔日的联动分子办起了太子党公司,已成联富分子;昔日的红卫兵小将忙着数铜板,已无心回味当年往事。在财富迅速增长的中国,没有任何人再拒绝发财。中央政府开口“经济”、闭口“发展”,满世界炫耀“外汇储备”和“GDP政绩”;大小官员们明里捞权、暗中捞钱,贪污受贿、收费罚款、不亦乐乎;商人们更是无利不起早,不论正道歪道,走得通的就是好道,不管白金黑金,赚到手的都是真金;至于一般民众,无论蓝领白领,无论贩夫走卒,也大都怀着发家致富的玫瑰梦,满脑子充斥着物质主义、拜金主义。

财富增长得快,换手得快,对财富的无尽渴望增长得更快。当财富增长既成了政府几乎唯一可打的合法性招牌,又成了民众几乎唯一热衷的生活目标,这个社会可就变得有些怪异了。在一个既没有真正的“意识形态”遗产,又几乎断绝了文化道德传统的国家,财富本身似乎已经上升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一种新的文化道德。有钱的是大爷,没钱的是孙子,人们笑贫不笑娼,十一岁的女孩自愿当坐台小姐,一笔赃款撂倒一片党官,一沓钞票胜过十年感情,十八岁的穷姑娘争嫁八十岁的富老头……。

如今的中国,崇富还来不及,难道说这个社会还有人仇富吗?有些人正是以中国人的崇富,来否定中国人的仇富。他们说,仇富是个“伪概念”。殊不知,崇富与仇富,本来一币二面、一体两用。表面上是冰炭不容的两极,实则只隔着一层窗户纸。由崇生羡、由羡生妒、由妒生仇、爱极而恨。当爱别人家的财富胜过了爱自己家的财富,爱而不可得,这就转向了仇富。正是拾阶而上、顺理成章。而崇富与仇富,二者都不是良好社会的正常心态。一个良好的社会,应以平常心视贫富之事、以平等心待贫富之人。不以贫生恨、不以富欺人。贫而无怨、富而无骄。孔子说得好:“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可当今中国,绝不是此等良好社会。好些富人富得没道理,为富不仁;好些穷人穷出暴脾气,穷斯滥矣。

近些年来,随着贫富悬殊的深化,人们对财富的崇拜逐渐升级,水涨船高,对富人的怨愤也就更难止抑。“主流经济学家”成了众矢之的,“原教旨市场经济”和“经济自由主义”成了代罪羔羊。张维迎“善待企业家”、吴敬琏反对春运限价、茅于轼“替富人说话”,竟招来铺天盖地的恶毒谩骂。房产商人任志强说了一句“为富人建房”,几成全民公敌,国人皆曰可杀。这些人的有些话或有不妥,有些观点或有漏错,有些理论或可商榷,但一个多元社会,有多种观点多种理论本是常态,不可强求一律。若以平常心视之,这些观点实在没什么大不了。何至于骂之欲其死呢?可是,那些自命为穷人代言人的仇富先锋们,竟然就敏感到了闻富即怒、一触即跳、暴跳如雷的地步。

“资本原罪论”大战“资本有功论”,“清算派”大战“赦免派”,这种双方都概念不清、一味混淆视听的思想大混战,已不知胡搅蛮缠了多少个回合。在许多左派、民粹派的思维里,庞大的社会构造、复杂的财富故事越变越简单,似乎贫与富的人际分类已经大过一切、胜过一切、盖住一切、压倒一切,似乎官与民的矛盾、权力与权利的冲突、专制政治与市场经济的对抗已经隐身于贫富差距之中,只能靠贫与富的殊死搏斗来一决雌雄,达到全盘解决。马克思、毛泽东的二元对立逻辑仍深深扎根在他们的心里:一边是穷人,一边是富人,非此即彼;正义属于占多数的穷人,罪恶属于占极少数的富人,非白即黑;一边是劳动,一边是资本,对垒分明;劳动创造了财富,资本剥削了劳动,势不两立。这么个祸国殃民的混蛋逻辑,可它就这么通俗,就这么简单,就这么深入人心!

三、斗争无福,仇富是祸

追根溯源,仇富情绪的泛滥在于阶级斗争观念的隐性复辟。虽然毛泽东早已做古,“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早已逝去,但是,祖龙身死魂犹在,仁义丧尽剩秕糠。马列斯毛理论并没有受到认真的清理,反右、文革并没有得到深入的批判,土改、镇反、三大改造,仍然维持毛派定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财富确实有巨大的增长,然而,中国所值得称道的增长,也几乎仅仅限于财富而已。我们仍旧生活在毛派共产革命所遗留下来的这片文化、精神、道德的荒漠之中。尽管今天的左派、民粹派并不把阶级斗争常常挂在嘴上,但是他们的思维模式、分析框架、语词结构,仍然还是阶级斗争那一套。毛泽东的阴影,还远远没有散去。

鼓吹仇富的人大约有两种:一种是明明对富人咬牙切齿,却矢口否认自己仇富,也拒不承认中国社会有人仇富;另一种就不同了,既要明目张胆地仇富,更要义正词严地美化仇富。他们说,仇富是权利、是义务,有理由、有依据。仇富有什么不好?有利于反腐肃贪,有利于市场公正,有利于社会平等,有利于共同富裕。多么慷慨激昂啊!如此义正词严所由何来?不用说,正来源于毛马列斯仇恨净化社会、斗争驱动历史、穷人有理、造反有功的大谬论。土改、镇反,三反、五反,肃反、四清,反右、文革,早就用过了这套说辞,当年更加义正词严。至今,也还有人坚持认为土改镇反是平等均富、三反五反和四清是反官倒反腐败、反右和文革是实行人民民主。可是狡辩无用,结果如何呢?不保守自由,不尊重权利,不遵循法治,不维护道德,贫富恶斗,秩序荡然,财富毁坏,社会崩解,又从何而来平等、公正与民主?

谁也不能否认,当下的中国贪官污吏横行,流氓黑道逞凶,不法奸商得势,财富分配不公。但是,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要说:斗争无福,仇富是祸,斗争哲学与仇富思维于解决中国问题有害无益。若任由仇富之火燃烧,到只剩灰烬时,再回看今天,又是“好时代”了。

当然,反对仇富,并不是说中国的富人都是白璧无瑕的天使,更不是说现行财产秩序已经至平至公;反对仇富,不是要维护现实中的丑陋,而是要争取未来的光明;不是因为当下的中国很完美,而是不希望将来的中国更糟糕。

毋庸置疑,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现状和中国人的精神、文化、道德现状都有太多令人失望痛苦之处,中国需要更多、更好的变革。然而,是以斗争的激情去毁灭现状,还是以小心翼翼的保守姿态去改变现状?这一关,我们必须走过去。这个文脉将断、国魂渐失的民族,怕已承受不起毛主义的再次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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