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阎连科:不顾一切地表达不存在的存在

《阎连科文集》最近由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这套文集囊括了他三十年创作中最重要的作品,包括六部长篇小说,四部中篇小说集,一部短篇小说集和一部散文集。这是阎连科目前最完整和最重要的文集,囊括了他半生的写作。

在接受采访时,阎连科说:“其实我的世界是非常小的,写来写去都是那小片土地。”这个在北京生活了十八年仍然觉得自己是个农民的人,对于乡村和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他的小说被誉为“中国的《百年孤独》”,小说中的魔幻和荒诞都来自他对家乡那个北方乡村的记忆。阎连科在持续试探真实和想像之间的界限,他说:“下一部小说读者可能骂得我满脸口水,但我还是想不顾一切地去写那些不存在的存在,只要它们符合想像的真实和精神的逻辑。”

要么推出新的,要么停止写作

南方都市报:最近不少作家出文集,比如莫言的随笔集、张悦然的小说集。为什么你也赶这个热闹?

阎连科:(笑)不是赶热闹,出文集是三年前就要出了。原来我跟上海文艺出版社合同都签了,他们答应给我出文集和《丁庄梦》,后来因为《丁庄梦》的官司,我把合同撤回来,今年才拿到人民日报出版社出了。

南方都市报:那场版税官司的结果是怎样的?

阎连科:最后是双方和解,就是他们赔给我钱,就结束了。他们又找了莫言做中间人,又是朋友,钱也给了,就算了。这次文集里头也没有《丁庄梦》。

南方都市报:出文集对你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阎连科:对我肯定是很重要的事情。我在1996年就出过一次文集。已经过去11年了。我在这次文集的发布会上讲,出了文集之后,要么你能推出新的、有巨大突破的小说,要么就停止写作,没有别的可说。如果写的东西还是跟文集里的作品差不多,那我肯定不会写,读者也不会买账,重复是没有意义的。

另外我觉得出版社可能有一个考虑,觉得我们的现实主义小说需要重新梳理和思考,因为我是相对争论比较大的一个作家,选择我可能对梳理现实主义有点意义吧。

最终战胜我们的是主义,不是现实

南方都市报:围绕你的争论主要是什么?

阎连科:我经常讲现实主义的问题、现代性的问题等等。现实主义永远是文学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而我始终认为,如果我们的文学不能突破现实主义,就不会有发展。

南方都市报:怎样突破现实主义?

阎连科:我在研讨会上讲,现实主义要分两步说。一个是现实,一个是主义,我们不能混为一谈。之前我们说现实主义其实都是说的“现实”,到了20世纪我们说优秀的文学中现实和主义是分开的。比如卡夫卡和马尔克斯,你能说他们写的是百分百的现实吗?毫无疑问生活里是没有那些荒诞神奇的东西的,比如《变形记》、《百年孤独》。为什么它们会震撼我们?他们小说中的现实跟我们是截然不同的。最终战胜我们的是主义,不是现实。

南方都市报:怎么理解你说的“主义”?

阎连科:就是说,小说是有方法和方法论的,我们长期不重视小说的方法论,比如结构、语言等等,只重视小说写什么。我们今天说哪些作品伟大,我们老是把它和我们的现实对应起来,看它是否反映了我们的生活、现实和历史。这是一个评判小说好与坏的几乎唯一标准。但到了20世纪这种观念需要变化。卡夫卡和马尔克斯提供的荒诞离奇讽刺,恰恰是这些主义发掘了人类共同的现实。这是中国文学非常缺少的。

我老是这样讲,也老是引起人们的争议。我的小说结构各不相同,语言也有很大变化,里面的荒诞离奇寓言魔幻,包括巨大的幽默和讽刺,非常庞杂。我觉得批评家为什么对这些小说越来越感兴趣,是因为这些小说里有很多可探讨和争议的地方。

南方都市报:你早期的小说也很“现实”,是什么让你开始转变到“主义”的?

阎连科:对,整个八十年代我的小说都是非常传统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尽可能把它写得跟现实一个样。我们一直都是受这样的小说教育过来的。它并非没有意义,中国读者还很喜欢这样的小说。但所有的小说这样写还是很悲哀的。一个作家一生都这样写,更加悲哀。

如果说有什么契机的话,那是1996年我第一次出文集的时候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作品,感觉接近于垃圾吧。当时我写了一篇文章,叫做《回头一看的伤感》。真的是回头一看,那十几个中篇讲的就是一两个故事,非常多的重复。所以我就非常渴望有一个变化。

南方都市报:不久前你曾经说过“我写的东西80%都是垃圾”,说的就是这些作品吗?

阎连科:对,我想还是之后的写得好一点。但是我九十年代中期之后作品的读者确实是急剧下降,之前的写得差,但很多读者反而是喜欢我之前写的很写实的那种。我经常说,那些故事一个一个地重复,但那些读者还是说,你那个好。以前会接到很多很多读者来信,现在我已经三年五年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情了。大家都会觉得《受活》看起来特别辛苦,难懂,有方言,讲故事的方式他们也不喜欢。我经常说一句,过了这一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对于一个优秀的作家来说,他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你也只能沿着你的追求去写作。

有一声喊叫把我对北方农村民间的记忆唤醒了

南方都市报:你写作上的变化,主要受西方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还是来自你自己的乡村经验?

阎连科:应该说是两方面吧,一个是八十年代中后期看的拉美作家胡安·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完全打破了阴阳之间的界限,它比《百年孤独》早五十年,我认为是个不朽的作品。我想这部小说对我有很大的启发,恰恰它也唤醒了我对民间那些经验的记忆。我是在写完《日光流年》后才去读《变形记》和《百年孤独》的。北方农村民间的记忆对我的影响太深刻太深刻了,现在有一声喊叫把它唤醒了。那些小说唤醒的恰恰是我的记忆。在我写很现实的小说时,其实也有很多亡灵的叙述、或者乡村的神秘事件等,只是它们当时非常非常次要。后来这些东西就慢慢升上来了。

南方都市报:你在写作里如何处理真实和想像之间的关系?

阎连科:2005年我大伯的葬礼上,给我早年去世的堂弟同时办了一门“阴亲”。“婚礼”举行的时候,放两个骨灰盒的棚子上面忽然之间聚集了成千上万只蝴蝶、小飞蛾。正是漫天鹅毛大雪,哪来那么多蝴蝶啊?然后“婚礼”结束的时候,蝴蝶也飞走了。让我惊讶的是,我的乡亲们对此竟然习以为常,不觉得半点怪异。这件事给我的启发胜过我读一百部名著。因为我读一百部名著也解决不了一个如何认识“现实”的问题。我如果把这样的事情写出来,你们会认为是假的,别人会说我是迷信、想像、虚构。但对我来说百分之百是真的。生活里有两种真实,一种是现实的真实,另一种是想像的真实。我们经常说中国作家没有想像力,我们必须通过想像达到一个真实。通过这事之后我就坚信一点:不管别人怎么讲,我认为是存在的它就是存在的。它不是依据生活的逻辑,而是精神的逻辑。如果精神的逻辑深刻合理了复杂了,这件事的发生就合情合理。蝴蝶的精神逻辑在哪里,因为这对男女是冥婚。所以我觉得梁祝的传说不一定是想像,可能真的就有蝴蝶飞出来。

再下一部小说可能我写出来读者会骂得我满脸口水。我可能会不顾一切地表达那种不存在的存在、无意识的意识。我说这个故事是合理的,我就不会考虑别的。现在我们的东西有因为有所以,有事实逻辑,我不会考虑这个,我是依据精神的逻辑来写。

作家必须要把握当下生活那种毛茸茸的感觉

南方都市报:听说你的新小说《回家》快完稿了,而且写的不再是农村,是知识分子?

阎连科:本来快要写完了,最近颈椎病复发在治病,已经一个多月没写了。小说以一个出身农村的大学教授为题材,写到一部分大学的生活,一部分乡村的生活。对我来说还是不会脱离土地,小说还是对乡村的一个延伸,知识分子也是农民的另外一种身份。

南方都市报:主人公是出身农村的知识分子,跟你的经历是不是有关系?

阎连科:应该说跟我这些年在北京的生活有关,至少跟我精神上是一致的。比如说你永远萦绕在心头的那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我到北京十八年了,我经常酸溜溜地说,北京和我毫无关系,这里不是我的家。但真正回到家你又会发现,这也不是你熟悉的乡村,你也没有能力把握现实的乡村。所有乡村的亲人,包括母亲姐姐哥哥,他也不会把你当作当年那个孩子连科来看待。小说主人公在精神上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南方都市报:你曾经说过,当年你写作最大的动力就是为了离开农村。那今天你的动力是什么?

阎连科:对,我确实觉得我失去了这么一个明确的动力,哪怕它是功利的也好。我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写作,这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并不是说什么出于对社会和别人的一种责任感,我没有那么高,那是大家赞扬我。我写作首先是为我个人的,不是为读者。如果非要找个动力,比如你要表达小说的精神上的那种疼痛感,那这种内因可能更促进我写作一点。这样一个发动机可能更有力量,更持久一点。

南方都市报:你一直以农村为表现对象,但经过了这么多年,你所了解的乡村和土地都是记忆中的,而不是当下的农村现实。

阎连科:这恰恰是我今天写作面临的一个巨大的困惑。不管什么样的想像,在细节上也必然是要跟真实相联系的。那么你如何把握今天的生活现实,如何把握今天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你记忆中的人。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难题。我真的无法回答,如果我能回答小说就写得好了。我现在写的小说还没有要求我必须这样去写,也就是说我还没有“直面强攻我们的现实”,我必须在生活上心理上都做好充分准备的时候,才会去写这样的小说。

南方都市报:但也有观点认为,作家不是记者,他无须表现当下。你怎么看?

阎连科:对,作家不用对当下的事件进行即时反映。但当下生活的场景、当下生活的信息,当下生活那种毛茸茸的感觉必须要把握。当某些细节发生在我们今天生活中的时候,我们必须要有细腻的感觉,才能捕捉到。最重要的是今天的细节,不是昨天的细节。我们生活的细节,这是最头疼的事情。

南方都市报:现在著名的作家们都离开农村时间长了。据说贾平凹为了写新作《高兴》就到西安的“拾荒村”去体验生活,跟他们同吃同喝。为了写小说,作家是不是一定要刻意地去体验生活,为什么不关注自己目前生活中的东西呢?

阎连科:实际上,这是一个有效的方法之一。我听说他的朋友当中就有这样的拾荒人,我想这些人能给他传递相当多的生活信息,作家才能创作出这样的小说。重要的不是他有没有去体验生活,而是他有没有接收到这样的信息。

说到身边的东西,我现在什么都感受不到,我在北京极其迟钝。我也会有意无意地每年往老家跑。写《丁庄梦》,我也是去了十几次。但是像贾平凹的《秦腔》那样的小说我是写不出来的,对我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在我的笔端我写不出这些细节来,我也不能像他把握得那么准确。我只能采取另外的表达方式。

  《阎连科文集》(十二册),阎连科著,人民日报出版社2007年9月版,372.00元。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