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瑞卿的女儿罗点点写的《罗点点回忆录:红色家族档案》文笔流畅,有一定思考深度,亦有反思,真实性也超过绝大多数回忆录,颇值一读;不过我们不知她是否知道军内很多老人称罗瑞卿“罗长子”有两种含义:一种是外在的,因为罗的个子高;另一种是内在的,来自民谚:“猴拉稀坏肠子”,“罗长(肠)子”言其整人时心肠之坏之狠。此外号内涵或可帮助说明罗瑞卿的人缘。
点点记忆的每一节,都以弥尔顿《失乐园》中的一句话做引子。她的乐园,不仅指她刚生下来时的暖厢,也是指罗部长在南池子的大院子,更是指革命政权赋予她的种种特权和优越,以及因此而形成的她的革命体制的紧密联系。罗倒台后,南池子的院子失去了,革命也不再光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在世纪末的”苍茫时分”,点点也体会到深沉的人生况味,沉郁清怆。
点点把罗瑞卿的被整与犹太人的命运相比。犹太人为什么受迫害,她认为这和犹太民族拥有太完美的理想和太彻底的责任感有关。悲惨的犹太人是否因其理想品格而受难姑置不论(因为欧洲人迫害犹太人的理由之一是犹太人中出了一个出卖耶稣的犹大)。但罗的遭遇可能并非因完美的人格,庐山会议上,他扮演的是犹大:一次是7月10日晚了,毛召见周小舟、李锐等人,周讲了”上有好者,下必甚下必甚焉”之类直接批评毛的话,毛没有见怪,并表示了反左的态度。事后周很兴奋,就向罗讲了,由此传给”下必甚焉”的柯庆施等人,间接推动了庐山会议的转向;二是7月23日上午,毛发表批彭的讲话,当天晚上,周小舟、周惠、李锐等人气不过,就到黄克诚处出气。彭德怀进来后他们几个告辞出来,路中遇见罗,罗当然向上告发,”二十三日事件”后来成为湖南集团和”反党俱乐部”的证据之一。在庐山会议期间,罗是批彭”护神”的主力,几十年后李锐还说:”我特别记得他对黄克诚疾言厉色的神气”。论功行赏,庐山会议后他取代了黄克诚。
在毛面前,罗既无独立人格,也谈不上犯颜直谏。以至当他和彭德怀关在一起时,还感到委屈:
“不应该把我和彭德怀关在一起,他还是作过几件反对毛主席的事情的,我拿什么来和他比?”
确实,罗不能和彭相比。从彭德怀下台的1959年到1966年,党内生活极不正常,恰恰在此时飞黄腾达的罗脱不了干系。承认这段时期党犯过错误,其中少不了有罗的一部分。
但点点的这一比较还是有意义的,这就是她说的:
“当有人自认为有最完美的道德和献身精神的时候,他就得罪了整个人类,就激发了深藏在人类天性中这种邪恶的迫害欲,就在理论上沦为受迫害的犹太人。”
萨特的名言是搞政治一定会把手弄脏,通过原始而残酷斗争夺取政权的政治体系不可能具有很高的道德水平。罗也许并不高尚,但比其同侪还是好一点,所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点点没有就事论事,她有许多反省和总结,比如:
“无产阶级的职业家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不惜付出自己与他人的双重代价。他们对待整个世界的坚硬决心,在一切人身上留下累累伤痕,包括在儿女们的身上。这种为信仰牺牲一切的的悲壮故事会被现代人理解和原谅吗?当然问题并不在于任何人的理解和原谅,而在于理想化的人生给世界和他人带来的到底是什么?古往今来多少大奸大恶假至诚至爱之名,猖獗盖世大行其道。这是所有真诚善良者,包括真诚善良革命者的不幸和悲哀吧!”
在基本肯定革命理想和政党原则的前提下,这是对中国现代悲剧所能作出的最好的自我批评。但有几点不宜混为一谈。首先,付出的代价是不是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那个乱伦的将军有什么理想可言?毛、林在整罗时又是为了什么理想?那些在批罗时兴高采烈的革命家们又是为了什么理想?其次,既已认准大奸大恶假至诚至爱之名在祸害人类,这里的问题就不是至诚至爱的理想本身,而在于这些奸恶。党内之所以无休无止的整肃,就在于缺乏基本的”诚爱”而太多对权位的迷恋。如果说点点不爱她的姥爷和姥姥是因为有阶级之分的话,那么在这些”无产阶级革命家们”中间,除了”爱”伟大领袖,他们之间又有过什么样的诚、爱呢?每一个人倒下,不都是群起而攻之唯恐不及?清算大奸大恶要把它们从假借的”理想”中剥离出来,而不能把帐算到至诚至爱的理想头上。
“文革”中失去的乐园有许多在”文革”后又得到重建,通过子女”接班”,乐园可望风景常在。点点的不幸在于罗瑞卿的复出”仅仅一年”,作为罗的亲属,她当然还会有许多余荫,但显赫的罗家毕竟不会家道复初。
点点在北京协和医院学会了在对生命价值的认同,这使她习惯于”乐园”后的普通人的生活。从这个角度,她还操心着一个更大的问题。在世纪末的”苍茫时分”,毛泽东、罗瑞卿这一代革命家以国人的血泪和梦想建立的王国也面临着质疑:
“我们既往习惯的正确立场的根基发生了根本的动摇,20世纪发生的所有事情让许多话题已无法讨论。”
但点点的态度是明确的,她以康克清对苏联巨变的焦心作结,这里并无讽刺的意义:
“在她面前,我们这一辈人显得多么懦弱渺小!对这样一位为中国革命贡献了一切的革命老妈妈,我有权利说:我不再是一个坚定的革命后代,或者我平生只作过一名庸俗的医生吗?我们这些不肖子孙,让我们奋斗了一生的前辈,在垂暮之年如此惊悸不安,黯然神伤。我们难道不该羞愧吗?”
以意志坚忍而论,这一代人也许是渺小,然而,堪称高大的上一代人给民族和国民带来了什么?甚至这些革命者本人也不得不忍受自己参与创设铁笼的煎熬。1971年夏,朱德在北戴河对陈毅说:”我们这些人为革命干了一辈子,现在为了顾全大局,作出这样的容忍和个人的牺牲,在国际共产主义历史上也是少有的,将来许多问题会清楚的。”高大的身影包不住内在的屈辱,这个问题当然需要仔细讨论,但点点以如此丰富的经验得出这样的套话,至少从写文章的角度看,有点虎头蛇尾。
“窗外夜色正苍茫。”
失去乐园的点点,引用了《失乐园》的一句话来表达她的无奈和隐忍:
“手携手,慢移流浪的脚步,告别伊甸,踏上他们孤寂的道路。”
人间本无伊甸,点点的伊甸,其实是靠着父亲而享受的革命成果,这个革命由于走到自己的极端而自我暴露自我消解了,所以即使罗瑞卿复出不只是一年,点点”文革”前的乐园也不可能风光依旧。她或者是借父权而攫取国民的财富,像现在一些搞官倒的衙内们一样,或者是回归普遍人、也是正常人的生活。如其所述,点点走的是后一条路,诚然孤寂,诚然凄惶,却真实平静,不需要揣摸上意,不需要担心受怕。芸芸众生,就是这样安排生命的。点点的深藏的酸楚,倒是披露了革命之于革命家们的真正意义:要在孤苦的人间建立属于自己的伊甸园。
但普通人却需要告别这种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