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前看过一份报纸,议论文坛的诸多焦点热点,有一个题目我忘不了,那就是“小说热在性”。内容我忘了,好像就是讽刺挖苦了一番,觉得现在的小说家就是靠兜售性来赢得读者。应该说现象看得很准,但观点并不正确。其实小说就该热在性,热在性太对了。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就认为:人类生活已经被千百年来的文学家写光写尽了,唯一留给现在的作家的领域,就只有性。
性没有什么不可以写的,如果到了二十一世纪还谈性色变,未免笑掉人的大牙。问题是怎么写。近十年来中国文坛有三位写性的高手:贾平凹、陈忠实、卫慧。这三人写性都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最好的结局和命运却不同。贾平凹的《废都》和卫慧的《上海宝贝》都被查禁,而陈忠实的《白鹿原》却得了茅盾文学奖。这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贾平凹把性写得很真实很深刻,陈忠实把性写得很虚伪很美,而卫慧把性写得很残酷很颓废。
现在不让作家写性肯定是不行了,但可以让作家只能这样写不能那样写,不按老子规定的路子写,老子就查禁你!
性是每个成年人都很清楚的事情,不让写是不行了,但有多少人对性认识得很清楚很深刻呢,有几个人敢面对性的赤裸裸的真相?
贾平凹的《废都》轰动到家喻户晓,但有几个人真正看懂了?人们只挑那些有空格的地方看。就连那些空格周围的文字,也没有多少人看懂了。《废都》虽然遭到查禁,但它注定要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正是因为有了《废都》的出版,本来非常萧条的小说市场突然火爆起来,一大批小说作品和小说作家应运而生。《废都》本身的价值,我想,历史是会公正地评价的。我个人认为,它是继《金瓶梅》之后另一部现实主义杰作。试想再过两百年,人们要想了解二十世纪末的中国社会现实,就绝不会放过《废都》。
而陈忠实的《白鹿原》其实只是《说唐》、《说岳》之类的通俗角色,只比它们多加了一点虚伪的美化了的性。性本身不美,否则人们就不会偷偷摸摸地去做,而应该放在舞台上表演。陈忠实却故意美化性,是媚俗。《白鹿原》里所蕴涵的宗族意识和女人的贞操观念,实在早就被扔进历史的垃圾桶,而他却在那里怀念感伤,丑态百出。但普通读者只被那些性描写和故事情节所吸引,不可能闻到那股类似前清遗老一样的棺材板味道。
卫慧本来是一个平庸的作家(以后如何我不知道,起码现在是),但因为《上海宝贝》被查禁,一下子挤进文学史了。如果你想使平庸之作变成不朽之作,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它被查禁,现在有人帮了她的忙。同陈忠实相比,其实卫慧是在媚另一种俗,迎合世纪末人们阴暗颓废追求感官刺激的心理。在思想深度上,她同琼瑶是同一个水平线,这也是她的作品被许多中学生所喜爱的原因。
现在三级片满大街都是,文学的刺激同影视的刺激比起来,实在望尘莫及。所以你尽可以让作家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根本不用管它。放任那些录象厅里的大喇叭把叫床声放大到十里开外都听得见而不闻不问,却查禁印在纸上的文字,实在有些可笑。
没有一部作品会仅仅因为写性写得露骨而具备任何价值,性本身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写的。正是因为不让写性才使性成为刺激成为文学的调味品。应该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只有刺激太多了才会不刺激。如果你放任作家去写,我相信写上几年就没人写了,因为读者已经被刺激得麻木了。而现在老这么控制着老有刺激,就老有写头。
其实文学和性倒真有几分相似,如果拿文体和性来类比,可以说:小说像婚姻,散文像恋爱,诗像艳遇。
读小说往往开始的时候兴致盎然,不到终篇却已经哈欠连天,不正像婚姻吗?散文读的时候也许心骛神驰,读过之后脑子里却空空如也,就像恋爱一样。诗能给人瞬间的激情,短暂的刺激,与艳遇何其相似?
单在小说这一领域也可以这样类比:长篇小说像婚姻,中篇小说像恋爱,短篇小说像艳遇。
长篇小说往往事无巨细都一一写出,琐琐碎碎,但如果沉浸到里头去了,也不觉得琐碎。婚姻也是如此,陷到永远解不开的乱麻里而能自得其乐,才是高手。掐头去尾的中篇小说,就像一场不期而至无疾而终的恋爱,难得有几段令人回味的章节。短篇小说如同从天而降的一夜欢爱,就算再精彩也不可能看上十遍而不厌烦。
作家往往是在现实的性生活之后,进入写作的最佳状态。写作其实是性的回忆,不管是爱祖国,爱自然,还是爱上帝,其实都是性的回忆的不同方式。弗罗伊德认为艺术活动是虚拟的性满足方式,其实只说了一半,艺术活动也是使用不同符号对性的记录。文学不是预言书,只能是回忆录,而一切回忆都要围绕性这个核心。
性高潮过后那短暂的几秒,那种一切都被掏空的状态,空到连掏空的感觉都感觉不到的状态,是灵感降生的最佳状态。只有在那种状态中,人是彻底的真实。高明的作家都知道,要尽量压抑住激情的爆发,就像要竭力控制住射精一样。而写作的初学者就像初出茅庐的小男生,只知道用文字尽量宣泄自己的情感。
作家和读者的关系,就像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写作其实是在同许多人做爱。读者从书店买回一本书,通常都要等到晚上睡觉前再看,那时她是躺在床上的。本来应该是女读者喜爱男作家,男读者喜爱女作家才对,现在恰恰相反,女读者反而喜欢看女作家的作品,中国文坛有特殊的同性恋现象。其实作家和自己的作品的关系,恰恰是一种特殊的同性恋关系,也可以说,艺术家都是同性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