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管睡的美人

 

“客栈的女人叮嘱江口老人说:请不要恶作剧,也不要把手指伸进昏睡的姑娘嘴里。”

这是川端康成的短篇《睡美人》的第一句,也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借来题在近作《追忆我那些忧伤的妓女》的扉页上的话。两位诺贝尔奖得主迷恋着同样的故事(当然,马尔克斯明显是受到了川端的启发):某位老年男子,在提供特殊服务的客栈(妓院)里,与熟睡中的少女静静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暗流涌动、思绪澎湃的夜晚,但是,没有性,也没有“把手指伸进昏睡的姑娘嘴里”。

两本书里的两个少女之所以熟睡,都是因为老鸨事前下过药,既为了防止少女紧张,也为了避免老人尴尬。而这两位老人,也确实都到了尴尬的年龄。川端笔下的江口,虽然自诩为“还不属于那种可以放心的客人”,却也只能承认“自己已进入老丑之境,距凄怆之境为时不远”;而马尔克斯的想象还要更魔幻一些,他的主人公“我”开篇就口出狂言:“在我九十岁那年,我要与一个青春年少的处女一夜销魂,作为给自己的礼物。”然而,当他在九十岁生日前夕把电话打给熟悉的老鸨时,对方警觉地问:“你试图证明什么?”

“不要证明什么,”“我”的心明明被这种怀疑伤到了极点,嘴上却回答,“我很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这实在是个搔到了痒处的问题。显然,两位老人都在试图抓住人生最后一道夕照,用女人青春的身体,证明他们作为男性的自己。不管是亚洲的江口,还是美洲的“我”,面对熟睡的少女,都将种种自相矛盾的情绪次第展开:愤怒有一点,感伤有一点,重头戏则是夹杂着优越感的忏悔。江口在日本茶和红叶尽染的风景画面前追思自己错失过、辜负过多少好女人;而“我”自从十三岁以来,头一次感受到摆脱了性的束缚,于是他焦灼而甜蜜地欢呼,“在我九十岁时,经历了人生的初恋。”

川端着力铺陈的是存在于江口视觉与嗅觉中的女人,当抚摸的动作越来越多——也就是触觉渐渐加进来以后,文本就开始隐隐传达出不安,如同常春藤的触须般,缓缓爬向无比阴郁的结局:少女服用了过量的药物,终于长眠不醒。相比之下,至少在表面上,马尔克斯要乐观得多,“我”甚至不需要仰赖过多的感官刺激,单单一个“睡美人”的画面,就能让他即便在白天独处的时候,都能在大脑的键盘上奏出狂想曲来。像所有准备收藏女人的男人一样,他开始布置房间,对着梦乡里的她唱情歌、讲故事。但是,请注意,“他并不喜欢她梦呓的声音,他更喜欢她不言不语的时候。”故事结尾,“我”踌躇满志地打算与这位处女相伴余生,希望能“在度过第一百个生日以后的某一天死在甜蜜而痛苦的爱里”——直到此时,我们还是看不到女孩醒来的样子。在这种语境中,“我”的臆想越是夸张离谱,就越是强烈地形成对现实的反讽。

所以,川端的灰暗与马尔克斯的明亮其实是一回事。在众多关于《追忆我那些忧伤的妓女》的书评中,另一位诺贝尔获奖者库切写道:“关于所有睡美人的同一个问题,当然是她们醒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对此,约翰·厄普代克回答得相当干脆:“睡美人只管睡就可以了,在他男性的凝视之下,她的美就是她存在的理由。被吻醒之后她做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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