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访谈】“我知道我笨,这是我聪明的地方”

 

刘震云小说、电影“双响炮”

“我知道我笨,这是我聪明的地方”

“刘震云的新作《我叫刘跃进》被称为“双响炮”,图书和同名电影几乎同步面市,他既是小说作者,又是编剧和总制片人。小说描述了一个羊吃狼的寓言故事,精明人刘跃进陷入了生活的怪圈,被钱财戏弄了感情。小说被称为刘震云的又一次转身,刘震云表示:“这个转变不是体裁、风格、感觉、情绪的转变,而是我写作理念的转变。很多作家写作是因为生活打动了他或激怒了他,我是想把生活中拧巴了的理儿给拧巴回来。””

萝卜多卖一道,可补贴家用

南方都市报:《我叫刘跃进》的小说与电影差不多同时推出,在写的过程中,是先有剧本后有小说呢?还是先有小说后有剧本?写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刘震云:先有小说,剧本再由小说改编。这两件事是不同的,电影比较注重具有表面张力的东西,比如说人物的语言、场景的设置等等,要求的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好菜,直接可以摆上餐桌,让大家品味。小说注重的是表象背后的东西,是炒菜前在厨房里剥葱、剥蒜、菜和肉一起下锅的过程。要看热闹场面得去看电影,要想细细琢磨背后的滋味就得看小说了。

小说中的对话都很“水”,曹雪芹写宝玉与黛玉的对话就是这样,可以聊很多。电影中是不可以的,上句写“吃了吗”,下句可能就是“我发现这人挺毒的”。

南方都市报:“作家电影”是什么概念,你自己怎么定义它?

刘震云:“作家电影”的概念是中影集团韩三平提出来的。背景是他对中国电影非常忧虑,忧虑中国电影“内容缺失”。具体地说,就是一些中国电影正在加速变成八月十五的月饼,包装华丽,附属的东西越来越多,价钱越来越昂贵;待到食者一层层剥开品尝时,底层那块月饼,馅已是馊的。所以,他希望有责任感的作家应该直接投身电影创作。我对“作家电影”是这样理解的,首先要好看;第二要跟当代生活有密切的联系;第三要出现一些典型人物,刘跃进这个人物就是我的一种探索。

南方都市报:对于作家与影视的关系太密切,往往有些非议。你怎么看待自己和影视的亲密接触?它对你的写作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吗?

刘震云:很多人都觉得文学改成影视,文本的价值就降低了,这是特别糊涂的。唐诗在唐代是不被人看重的,看重的是六朝的骈文,元朝的元剧也不被重视,明清小说在当时更不是高贵的,大家都视为下九流。我们就别再争什么高下了。这就像家里有个萝卜,一直是生拌吃,突然有人说可以炸丸子,就这样做了。这跟我的创作没关系,跟生活有关系。萝卜多卖一道,让人去炸丸子,可多得一点散碎银两,补贴家用。我说这个前提是,我是一个自由作者,我是以写作为生的,这是我跟“专业作家”的区别。“专业作家”月月有工资,在下没有;我没有因为这个职业,拿过纳税人一分钱。生活不至于狼狈,才可以更好地写作呀。正因为此,我在这方面没有道德负担。

南方都市报:你是对小说比较满意还是对电影比较满意?你是对小说读者有信心还是对影视作品的观众更有信心?

刘震云:小说和电影各自都是双刃剑。电影要寻找的,是一个有可看性、非常态的故事,它重视的是娱乐性,小说有成熟的叙事形态,它的语感是电影无法表现的。小说是20万字,电影是一个半小时,容量、形式都不同,这是两条渠道,小说的事归小说管,电影的事归电影管,双赢是我最想看到的结果。

南方都市报:你对“纯文学”和面向大众的“通俗文学”、“大众文学”这样的划分方式是什么观点?如果有人说你是商业化写作,你会怎样回应?

刘震云:方式不重要,好不好是第一位的。商业、名利都不是坏字眼,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通过商业途径体现的,无论《论语》、《史记》、《红楼梦》,还是《莎士比亚全集》。一部小说写完,被改编成电影,这就是把作品送到别人手里的一条渠道而已。我写作的时候不需要从商业的角度考虑,因为最好的商业就是把书写好。

每天遇到的人,十个人九个半是难缠的

南方都市报:是什么触发了你想写这样一个故事?

刘震云:我写刘跃进,不是对这个人感兴趣,而是对这个人的思维逻辑感兴趣。他的原型就是我们周围的人。出门看到,关起门来也能看到。或者,他就是我们自己。刘跃进精明极了,买根葱,买头蒜,事先都有算计。说过假话,占过小便宜,但也不杀人放火。刘跃进做人没有问题,活上一辈子,活个“善良”,或就剩下“善良”,虽然他还活着,但现在就这么盖棺论定,不会有太大的闪失。问题是,刘跃进像我们一样,智商虽然没问题,但思维的逻辑是混乱的;有时智商愈是聪明,逻辑愈是混乱。我们每天遇到的人,十个人,九个半是难缠的。难缠不是说他不善良,而是说起话来,跟他说不清楚。他会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接着又说成第三件事,或把三件事说成一件事。照这样的逻辑办事,事情不阴差阳错才怪呢。

南方都市报:《我叫刘跃进》被认为是一个“羊吃狼”的颠覆性寓言。为什么要这么安排人物的命运,这是刘氏幽默的作用吗?

刘震云:之所以把人分成羊和狼是给大家一个通俗的比喻,鲁迅也曾这么概括:吃人的和被吃的。世界很复杂,几乎所有的狼都把自己打扮成羊,和蔼可亲,俗话说,“披着羊皮的狼”;而世界上所有的羊,又在装大尾巴狼,装腔作势。羊和狼的区分,无非是观察人和世界的一个角度,引起我兴趣的,除了刘跃进的思维,还有世界的偶然。我们出门上街,碰到每一个人,都是偶然。坐地铁两人挨着是偶然,街上两车相撞是偶然,有时杀人也是偶然。必然是一个规律,在生活中是重要的;偶然在生活中是不是另一种规律,同等重要呢?还有寻找,羊找羊不稀奇,狼找狼也不稀奇,因为一个偶然,羊在找狼,狼在找羊,找亲人都没有这么急切,一波一折,都没有这么激动和撕心裂肺,就有点意思了。它似乎符合冥冥之中的另一种规律。更重要的是,当一件事变成另一件事,接着变成了第三件事时,在刘跃进面前,在刘跃进思维逻辑面前,出现了一种不可掌控的状态;寻找刘跃进的人,因为秘密的丢失,也出现一种不可掌控的状态;当两种不可掌控的状态碰到一起,又会发生化学反应,出现第三种不可掌控的状态。而这种不可掌控的状态,或大或小,我们每天都会遇到,而且出现的方式是突如其来。接着出现的是什么呢?啼笑皆非的拧巴,拧巴出的是悲剧,也是喜剧,幽默藏在这个地方。

南方都市报:你能不能形容一下刘跃进的性格?刘跃进这样的人,你觉得在我们的生活中多不多?《天下无贼》里的傻根,因为生活的压力,也是把钱看得跟命一样重,这两个人,有没有相类似的地方?

刘震云:某种思维方式上有类似的地方,但刘跃进不仅一点儿不傻,还用尽了河南人的小聪明。刘跃进身上最典型的当然是他的思维逻辑,另外就是他很特质的幽默,这种幽默是渗透到刘跃进的骨髓里面的,而且刘跃进的幽默跟其他人的幽默是特别不一样的。正是因为不一样,他肯定能代表更多的中国人。

生活的理儿拧巴了我,我通过写作给拧巴回来

南方都市报:《我叫刘跃进》戏剧色彩很浓,小说情节是一环扣一环,丢包、找包,整个过程,错得离奇、又巧得离奇,你自己觉得小说有没有刻意地去迁就影视剧的运作?

刘震云:只能说无巧不成书。我除了会写小说,对戏剧和电影半通不通。投拍电影纯属一种偶然,就是跟着韩董(韩三平)和马俪文(电影《我叫刘跃进》导演)上路。我首先遇到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一个人。这个人是搞电影的,看了我的作品对我说,这事咱俩会心了。从我的朋友们身上,从两种文体之间,我学到很多东西,那是另一座山。跟着朋友到另一个山头,再打量自己原来的山,原来也有许多毛病。

南方都市报:在写《我叫刘跃进》的过程中,你有没有遇到让自己觉得难过的地方?

刘震云:很多作家写作是因为生活感动了他,或愤怒了他,他有话要说。这是人和生活的直接关系。过去我也这么做过,但我现在与他们不同,我要写作,是因为生活的理儿拧巴了我,我试图通过写作,把骨头缝里散发出的拧巴给拧巴回来,是人和理之间的关系。这样做不单是为了写作,也是为了我自己。整天被世界拧巴着,不找个途径校正一下,恐怕离忧郁症就不远了。或者叫一种心理治疗,写作的过程等于给我治病,不写作我才会抑郁难过。

南方都市报:由《一地鸡毛》、《手机》,再到《我叫刘跃进》,你似乎在追求写作的变化。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觉得自己没有变的?是你一直在坚持的?

刘震云:这种变就是我一直没有变的,变是我一直都坚持的。一个写作的人,下一部书跟上一部书要不一样,这是写作跟其他行业最大的区别,其他行业比如制造业、餐饮业,它们特别讲究标准化。我下次吃饭要和上一次吃过的饭味道一样,这个饭馆才算好。而写作恰恰相反,寻找新的东西才有意义。如果失去这种乐趣,只是进行类型化生产,那我就不干写作,我开饭馆去,我当一个饭馆小老板的话,肯定要比写作更容易,肯定要省心得多。写作也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只停留在一个水平线上,其实等于在后退。守旧是守不住的,类型化写作是没有希望的。

南方都市报:如果让你自己排的话,迄今为止,你最不满意自己的哪部作品?

刘震云:我还真不敢拿出自己不满意的作品,我倒是不满意我的觉悟。我笨就笨在,对“极致”这个词,过去忽略和大意了,没有早一天与它成为朋友。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段话,一个词,或书中,或生活中,你与他晚交五年,你就会晚觉悟五年;这时对你的耽误就不是五年,而是十年。“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破万年愚”,“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说的都是这个意思。在生活中,把事做绝了,显得有些毒,绝了后路;但艺术与生活不同,艺术是另一场战争,讲究孤军深入,讲究置之死地而后生。当然,不是说一篇作品中要死许多人,那样又简陋了,而是活着的人内心的深入。如果做不到深入思考,对不起读者是次要的,对不起自己也是次要的,你也对不起时间。我这个人脑子比周围的朋友确实要笨一些,但是我知道我笨,这是我聪明的地方。

南方都市报:《手机》等作品出来之后,人们就有“刘氏幽默”这个说法,你觉得最理想的幽默效果是什么?

刘震云: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有趣味的人,一种是没趣味的人。没趣味的人,比例上要占百分之九十。在有趣味的人中,又分两类,一种人一说话你就笑,另一种人他说时你没笑,出了门你突然笑了,回到家洗洗睡了,突然又笑了;回家笑,跟出门笑又不一样,出门笑的是细节,回家笑的是整体。前一种人叫说笑话,后一种人叫幽默。还有第三种人,他说着说着把你说哭了,突然你“扑哧”又笑了。破涕而笑,啼笑皆非,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但这三种人,都不是我向往的。对于幽默,还有第四种人,他说时你没笑,事后也没笑,偶尔想起,在心里笑了,叫会心一笑。这时他笑的,就不是大海表面的浪花,而是海底深处的涡流和潜流。它们的根本区别是,前三种幽默笑的是词语,是事件;后一种幽默,说的是事件背后的不同的见识。前三种皆在表面,在山间或山头,后一种,被雪山覆盖着。前三种,笑完就完,后一种,保质期特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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