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三日,有关方面电话找我,我曾以工作繁忙表示拒绝,但仍不能不以被治者的身份接受治者的喝茶“邀请”。说真的,自一九九三年以来,北京、江苏、天津、广州和深圳的有关方面,一直没有放松对我的“关照”,其间既有“公费旅游”的“优待”,也有抄家、小屋拘传的经历,还有宾馆里“歇着”的体验,更甚者是生意上的干扰,以及诸如“赶出去”的指示。本世纪之后,则更多的是“客气”的约请喝茶,当然也还有“宾馆侍候”、“门外保卫”的时候。但今年以来,情况有所变化,远不象以前一年好几次“电话约请”,只六月三日有一次。十月的这次“约请”,我未赴约前猜想其与即将召开的会议有关。但老实说,这样的会议在我看来,与我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我实在不想赴这样的“约请”。但事实上,我根本无法拒绝这样的“友好约请”,无论如何,在这地盘上,“约请人”也不过是工作而已。朋友间的约请,尚可婉拒,这样的“约请”,谁能不想想拒绝的后果。
不过,在有了无数次的“喝茶”和交流后,我也多次向他们表示:作为被治的一方,我之接受约请其实有一个自我认定的前提,即治者作为具体的人,若是以公民身份、公务身份与我谈话,我完全可以接受,但若在这两个身份之外,还要加上一个意识形态身份,则我可以拒绝交流。在我看来,每个不同的人,对同一个问题当然有自己的看法,没有人可以强制别人放弃自己的意见,而要与什么主流意见一致。否则,我就可以认为是公务人员利用其公务身份在施行“意识形态控制”了。对于这样的控制,作为一个争取做公民的人口,我坚拒不受。而对方当然不会理会我这一套,但我亦尊重他们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并不因为彼此观点的不同,而不把他们当作公民和公务人员来看待。
应该说,2004年后,我这个被治者与治者之间的对话,还算是平和的。尽管我不能(当然也不想,我清楚地知道,在思想和利益之间,利益是绿色的,而思想有时连一点光芒也没有,哪怕是主流思想也不过如此)让对方认同我的分析,但他们也并不强制我要同意他们的观念。而这也当然不包括他们对我提出的一系列要求,其中也当然不缺少明言的或暗示的恐吓。我对此,则常常是一句:谢谢你们的忠告,但我对我的行为愿意承担法律责任,哪怕我并不认同一些法律条文,甚至根本不认同相关法律。你们的工作做到了,你们尽职了。
这次约谈,还是老样子,他们喜欢先来一些闲谈,而我则希望直奔主题。下面录出的对话,有些词句做了相应的调整,但大意不会错(为作文方便,治方简称“公”,为免歧义,斋主回答前面也取个简称“私”)。
公:近年是特别忙吧,生意还不错吧。
私:不扯这些了,反正听有关方面说过,我们是不被允许赚大钱的,不过是为口腹而已。
公:我们可没有影响过你做生意噢。
私:真的吗?若我没记错,你们曾经找我的合伙人说过:“若是再看到他出入这个公司,生意就不要做了”。
公:那是因为你做了我们不喜欢你做的事情。这几年,你没有给我们找麻烦,我们也没给你找麻烦啊。
私:是吗?今天非要我来这里,不算是麻烦吗?
公:这怎么能算是麻烦呢?朋友嘛,喝喝茶总可以的。
私:可惜,我们不是以朋友的身份坐在一起的。算了,不扯这些无聊的话题,还是说说为什么找我吧。
公:那好吧……你这几天是不是要去北京?
私:是,明天的机票,有什么问题吗?
公:非去不可吗?
私:是的,生意上的会议,非去不可。
公:可是,你知道这几天北京要开会的,不能不去吗?
私:知道开会,天天宣传,不可能不知道。但这与我去北京谈生意有什么联系吗?有规定此期间,公民不能去北京吗?
公:不是这个意思,你这时候去北京,仅仅是谈生意吗?
私:仅仅是谈生意,没有人邀请我去参加什么非生意的会议。而且我也相信,和平年代,大概是不会有什么会议足以扰民的。
公:噢,若仅仅是生意,我们不阻拦你出差,但我们要提醒你,非常时期,你就做你的生意好了,可别做我们不愿意你做的事情。
私: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你们不愿意我做的事情?又为什么是你们不愿意我做的事情,我就一定不能做?我是一个公民,我对我自己的所有行为负责。我的行为若是触犯了法律,自有法律制裁我。
公:我们不过是提醒你。你若是触犯了法律,犯了罪,当然会受到应有的制裁,也当然不会是以我们坐在这里喝茶的方式了。
私:那是审问的方式,我经历过。但这提醒算什么,算警告?还是威胁?
公:朋友之间,总希望朋友不出麻烦的。
私:可是,我刚才说过,我们并不是以朋友坐到一起的。我们是治与被治的关系。
公:我们没有这样的想法。
私:这与有没有这样的想法无关,这是事实,否则,你们不会找我。而且,我电话里说过,我没时间扯闲篇,但你们说不听你们的约请,对我不好。
公:要害是什么,你当然知道。你是个聪明人,耍嘴皮子都能赚钱(指我从事的企业顾问职业),还不能理解我们找你是为你好?
私:不能理解,你不妨说得明白些。
公:说白了,就是希望你不要惹事。别总是以为自己是对的,总是对这看不惯,对那要批评。你就不能做个良民吗?
私:“良民”?这词不对吧?如果我记忆没错,这是日伪时期的常用词。那时候是发“良民证”的,现在虽然没有“公民证”,但“身份证”里面大概是没有“良民”这层信息的。这个词肯定用得不对,若是我没猜错的话,你传达的当是做“顺民”的意思吧。
公: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你有想法我们管不着,但你要是有行动,那可是有法律可以制裁你的。
私:法律本是用来制裁触犯法律的人的,我有触犯法律吗?
公:我们是提醒你不要触犯法律。
私:谢谢,我再说一遍,我是一个公民,我对自己的行为承担法律责任。
公:那么,我们就直说吧,一是你这次去北京,要格外注意,能不去的地方不要去,否则惹了麻烦,我们也跟着有麻烦,对你肯定不好。二是听说你参加了一个什么笔会,这可是参加了非法组织。你要当心了。
私:不说第一条,一个公民在哪有都有法律允许的行动自由。至于第二条,据我所知,这个笔会是联合国下面的一个非官方组织,是世界性的,中国有一个分会。至于其是不是非法组织,你们这样说肯定不算数。这里面的法律问题我也说不清楚,不过,若是相关部门公示这个笔会为非法,到时,我自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公:好了,那就扯扯闲篇吧。按你的认识,我们的制度有问题,那美国的制度就没有问题吗?
私:我从来没有认为美国的制度是完美无缺的,但其的确是人类有史以来创制的最好的制度。以后会不会有比之更好的制度,理论上讲是有可能的,但具体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恐怕也无法从理论上去做精密的论述。
公:但,仍然可以这样说:作为制度,美国的,中国的,都还有问题,是不是这样。
私:是的。
公:好,另一个问题是:中国人和世界上其它国家、民族的人一样,也分好人坏人是不是?
私:是。
公:美国人是不是也分好人坏人?
私:那当然。
公:好了,中国和美国,制度都有问题,人也都有问题,因此,要害显然不是制度,而是人的问题。既然是人的问题,就不应该总是把这样那样的问题说成是制度的问题。是不是这样?
私:不是这样。你的这个说法里,存在严重的思维混乱。
公:怎么混乱?
私:中国美国的制度都存在问题,这个说法不错,但存在什么问题呢?这个问题不能因都存在问题略而不谈。就像我们不能因为男人女人都是人,于是就可以略而不谈男人与女人的不同。而说到中国人和美国人都有好人和坏人之说,与第一个问题结合起来,你的结论就更是荒诞。
公:什么意思?
私:人不分男人女人,中国人美国人,都有好人坏人,这是个笼统的说法,我们不去分析了。但美国制度正是奠基在对人性之罪的认识基础上的。美国制度不相信有什么圣人,反而是认为:无论什么人都可能在掌握了公权力之后,以权谋私,从而侵犯别人的权利。因此,美国制度在这一点上,是将公权力“画地为牢”且相互制衡的。而我们的制度呢?正因为将人分为先进与落后,因而得出先进的掌握公权力来管理落后的,并且还强行为国家制度。这个制度里面,不仅用莫名其妙的“先进、落后”来把本来同是公民的人,分成两等,而且还相信,先进的人,就是有道德的人,就有道德优势,就当掌权。至于是不是真的先进,真有道德优势,谁来认定,谁来裁决?又是以什么依据来认定和裁决?另外,假若说中国人中有好人、坏人,那么一是谁来保证一定是好人掌权?二是,好人掌权后,就一直会好下去,不仅不会犯错误,而且不会犯罪吗?事实上,这几年,掌权的人犯罪的,光是公开的,已不是小数字,而那些不能公开、无法公开的公权犯罪和公权位置上的人的犯罪,你我都说不清楚吧。由此,你还能说中国的问题仅仅是人的问题,而不是制度问题吗?
公:你的言论我们不能接受。算了,算了,今天就谈到这儿。希望你记住我们的提醒,别给我们惹麻烦。
注:我之所以把这次谈话节录在这里,实是因为其提出的制度与人的问题,很有些意思。中国是个几千年来“以德立国”的国家,这几乎是一个定论。而西方宪政自由国家,恰恰是个“以罪立国”的国家。这里的区别反映到文化层面上,西方文化是神的人化,神也有私心杂念,也喜欢强占美女的。而中国文化则是人的神化,什么“内圣外王”,什么“圣人当道”,什么“立地成佛”,什么“开明专制”。事实上,克林顿不也是有“拉链门”事件?总统也好,领袖也罢,皆不过是与我等凡夫俗子一样的人而已,也有七情六欲,也是见钱会爱,见美女想抱的。有什么圣凡之分,凭什么用“先进落后”将人划等,且还以此等级区分来垄断公权力。即使这些领袖、圣人真的德高一等,值得人们去尊敬,甚至被人们推选坐到了最高权力的位置上,那么,受限的公权力并不影响他们为公益而造福社会。反之,若因圣人而不限制公权,谁能保证总是圣人坐在那个位置上?又凭什么说“圣人”与绝对权力结合,不成魔鬼?二千五百年只出了一个“孔圣人”,但其一掌权就诛少正卯。
阿克顿说:绝对的权利绝对地导致腐败!应用到这里,即使退一万步说,人可分好坏,那么,一是用什么方法保证是好人掌权,二是凭什么来相信好人掌权后不会变坏,乃至一旦变坏,我们有什么办法剥夺他的公权力?
所以,在斋主看来,分析和认识中国历史,特别是研究离我们不远的当代史,要害不是蒋介石、毛泽东这样的人是不是伟人、圣人,是不是好人坏人,要害是:不受限制的权力,如何将他们推上了独裁者的位置,从而让他们背负了与其作为一国首脑不相应因而不该承担的历史责任的。
2007年11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