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就身体而言,人在生物和非生物中都算不得是经久耐用、坚不可摧的。
人,力气没老虎大,寿命没乌龟长;身高不及一棵树,坚硬不如一堵墙。人,貌似强大,实则虚弱;说什么“万物之灵”,实则是最最不灵。人,刚出生,就需要襁褓呵护,小心伺候;一到老,便会耳聋眼花,百病交加。人在或长或短的一生中,风敢刮他,雨敢打他,蚊子敢叮他,蚂蝗敢咬他。好多人都是蒲柳之质,弱不禁风,一着凉就感冒,一受热便中暑,一块拳头大的石子就能把人头砸个大包,一个极微小的病菌就能让他性命彻底报销。
世间万物,只有人才穿得那么谨慎,才吃得那么小心,才打那么多的针,才服那么多的药。人,实在是太纤柔,太娇嫩,碰不起,易衰亡。仅就生理条件而言,人绝对不是钢铸的,不是铁打的,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是强者。但人都想“万寿无疆”,其实都是不到百岁就“僵”;人都想“永垂不朽”,其实是只要“一‘锤’就朽”,不信,锤你脑袋一下试试!
人在心理素质上也是弱者。看见老鼠会哆嗦,看到蟑螂就发怵。人会莫名其妙地迎风落泪,会自作多情地对月伤怀。人,高兴时会笑得发狂,比如中举的范进,狂笑而疯。人,愤慨时会气得猝死,如吴国的周瑜,三气而亡。可见人比动物在精神上也极不健康。你听说有哪位熊猫先生笑疯了?你瞧见有哪位孔雀小姐气死了?只有人,才时疯时傻;只有人,才无病呻吟。只有人啊,才有这么多的神经病,才有这么多的忧郁症!
尽管人的身体和心理都不是强者,但只要人和人斗起来呀,却毫不示弱。当然动物也会自伤其类,比如黑头鸥,当邻鸥飞往大海捕鱼时,它会立即趁虚而入,吞食邻鸥巢中的雏儿。再如雌螳螂,当它的先生还正在它的背上和它做爱时,它竟然会扭转脖子先将先生的头颅咬下,饱食一餐,再继续承欢。
虽然这些动物的互残也很凶恶,但与人类之间的互残相比,无论其手段、其规模都有天壤之别。砍头、凌迟、剥皮、分尸、火烧、油烹等等酷刑,都是人类的发明,动物之间哪有这样的毒辣?人常以动物来比喻凶险,如“狼心狗肺”、“如虎似狼”、“衣冠禽兽”、“人面兽心”,但泰戈尔说:“人变成兽,比兽更凶残!”这是千真万确的。
自从这个星球上出现了被称之为“人”的这种比野兽更暴戾、更阴骘动物之后,世界就从没太平过,就从没安宁过,就从没停止过人对动物的食用和猎杀,更从没停止过人与人之间的杀戮和吞噬,一部人类史就是一部血腥的人吃人的历史。
远古不去说,就以刚逝去的20世纪而言,便是大屠杀、大流血、大恐怖、大毁灭、大死亡、大吃人的世纪。20世纪一而再地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千百次的局部战争。在战争中,人与人互相屠杀了近9千万人,加上因种族仇恨、贫富不均、宗教信仰、意识形态等原因而被消灭的人总共是1亿7千万!即便是在20世纪的最后的一两年,先是在科索沃的阿塞冲突,后是在贝尔格莱德的北约轰炸,都使得这些地区生灵涂炭,血光冲天。
在人类的吃人史上,越是大讲阶级斗争、越是施行极权政治的国家,就越是自相鱼肉、嗜杀成性。20世纪前半世纪的希特勒和他的对手斯大林,后半世纪的波尔布特和他的导师红太阳,都是凶残至极的杀人魔王。以“超过秦始皇一百倍”而自豪的当代秦始皇所颁诏的御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其实就是:“千万不要忘记杀人,要年年杀、月月杀、日日杀!”
这些魔王还制定了以他们为元首、为统帅、为主席、为救星的极权制度,而这个极权制度又相辅相成地、助纣为虐地成为这些魔王的忠实帮凶,为魔王制造杀人的口实、杀人的理论、杀人的法律、杀人的军警……
二十世纪过去了,大多数杀人魔王和伴随他们的制度也都已逝去,民主选举的领导人取代了独裁者,宪政国家取代了专制王朝。但也有一些个别国家,魔王已去,制度犹存。如今,后继者们面对世界性的“苏东波”民主巨浪,在极大的震撼之余,不得不忧思自己所维护的政权的合法性和制度的民主性,也不得不进行号称有自己特色的种种改革。尽管此举出于被迫,但毕竟符合世界潮流,应予欢迎。
要制度的民主,就要和前朝的独裁一刀两断。要政权的合法,就要和以往的罪错彻底决裂。这些都应该进行必要的清算,否则改革只是换汤不换药,和独裁仍然藕断而丝连。
清算无需以牙还牙,无需以暴还暴,无需“血债还要血来偿”,但清算一定要认认真真的认账!至少要对以往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造成的罪错有个明确的交代和认账,并对受害人做出精神和物质的赔偿,而绝对不能自欺欺人地以“大方向永远是正确的,只不过扩大化了而已”来推诿,以“以往已经做过结论”来赖帐。不清算,不认账,怎么能让人相信一个老帐不还的人,不会再次欠下新账呢?不会继续吃人呢?
和谐的歌唱非常动听,但就怕一边歌唱,一边举棒。动物不懂虚伪,不会做秀,倒很坦然。人呀,有时真的连动物都不如!可叹、可叹……
1999、5、4初稿被删改后发表
2007、10、30反右50年之际恢复原稿并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