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贝托·艾柯在谈及他的朋友达尼埃尔·阿拉斯(Danniel Arasse)时曾感叹法国一批文化学者相继去世是一个“民族的悲剧”。阿拉斯是法国著名的艺术史家,他在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的情况下,通过电台将自己一生的艺术研究内容讲述给听众。《绘画史事》一书就是电台讲座内容,也是阿拉斯最后的著述。
一个毕生致力于谨严的艺术史研究的学者,为什么最终选择了普通听众而非学院师生,选择电台而非讲台,确是值得琢磨的问题。
逝者已逝,也许这个问题可以从听众那里得到解答。就像《百家讲坛》的观众往往能揭示易中天,法国听众定然也塑造了阿拉斯。(如果将大众传媒的受众比喻成大洋暖流中的浮游生物——无法影响水流的方向,但作为食物链的最底层,他们决定了海洋中究竟能生存座头鲸还是企鹅。)很难想像,在《夕阳红》的原班观众面前,《百家讲坛》上会站着一个中国版的阿拉斯。
同样难以想像,阿拉斯那种开放的、多元的,甚至有时候显得犹豫不决的学术演讲在中国有立足之地——那似乎过于谦逊了。要知道,电视也好,电台也好,这些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居于重要位置的媒介,其本质是权力。打个比方,周振鹤曾对易中天所讲的空城计有过批评,但有多少人会知道他的见解呢?易中天说:“历史不是少数人的专利。”但他肯定也知道,在目前中国的大众媒介上频频曝光的确是少数人的权力。
尽管我鄙视浅薄的权力哲学,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就像一位哲学家讲的那样,观众们并不会关心那个长相英俊却站在跑道边的年轻人,而置那个满脸痤疮毫无美感的冠军于不顾。问题是,那个年轻人可能根本没有上场的机会,而所谓冠军,那一脸的痤疮是滥用药物所导致。
如果说以前的《百家讲坛》上还能看见几个真正学者的身影,比如李政道,比如叶嘉莹,比如葛剑雄,那么现在的讲坛上声情并茂的是些什么人呢?岂止《百家讲坛》,央视的所谓科教节目在进行什么样的科教,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70多岁老妪假怀孕、子虚乌有的校园鬼影、早在20年前已被戳穿的天外来客……滥用权力的不是易中天。
不幸的是,六七年前,我就已是周振鹤的读者。当时偶然翻到一本小书叫《随无涯之旅》,作者便是这位周先生。他的文字谈不上迷人,有时老气横秋,有时又呈书呆子状,让人搞不清他是哪朝哪代的人——书中连一行作者简介都没有。可能正是好奇心作祟,想弄清楚他的来龙去脉,于是仔仔细细把那本小书读完。结果是喜欢上了这些内容驳杂的文字,也喜欢上了这个作者。之后我又找到他的一本小集子《中人白话》,也读得津津有味。其中有一篇讲他在琉璃厂淘书,买到一本有顾颉刚和民俗学家江绍原签名的《张季善遗著》。周先生的文字简约,可无意获得此书的快意却跃然纸上。
这时才从书上知道,这位周振鹤先生是复旦大学历史地理学的教授。后来有机会去上海,我甚至辗转找到了他家的电话号码,准备去和他“白话白话”。照周先生所写,所谓“白话”,就是闲聊的意思。可惜的是,电话打过去却是空号,可见没有缘分。
易中天曾经说:“应该有一部分文化人具有社会责任感,不计名利地担负起继承和传播传统文化的重任。”他说得没错。我很希望,有机会的话,周振鹤这样的学者,应该像阿拉斯那样,谦逊地使用权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