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昌玉:广西纳吉——王定

 

我发表过一篇《彻底平反右派,天理昭昭》——读《一颗“卫星”五万人命》,是说广西省西北部有个环江县,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在县委书记洪华导演之下,以荒谬绝伦的方法,弄虚作假,放出了一颗水稻亩产13万斤的大“卫星”,一时成了全国报纸的头条新闻。亩产13万斤,意味着每平方米收获200斤。这样的产量只能编神话故事了。那些前来验收的各级官员,专家,记者,他们看在眼里,除了一位省委组织部长拒绝签字,人人都签字认可。大家可能还见过一张这样的老照片:一个笑嘻嘻的小孩,坐在密密实实的稻穗上。这就是环江水稻亩产13万斤留下的记录。

于是,这位洪华书记成了披红挂彩的英雄,被高高抬起,在锣鼓鞭炮之中,招摇过市。洪华成春风满面,好不得意。

由于牛皮吹得大,随之而来的就是要满足上头的高征购。征购不到粮食就要层层追查瞒产,把农民的口中粮也予以剥夺,以致于这个1954年人口普查时为15·7万,1959年增长到17万人口的小县,经过大饥荒的折腾,到1962年时人口锐降为12万人,不计算人口的正常增长率,也死了5万人。

我们要问,弄虚造假的洪华怎么能够一路绿灯,畅通无阻呢?那些前来验收的各级官员,专家,记者,他们看在眼里,为什么不敢揭露实事真相呢?大家可能还见过一张这样的老照片:一个笑嘻嘻的小孩,坐在密密实实的稻穗上。这就是环江水稻亩产13万斤留下的记录。

这些逆情悖理、荒谬绝伦的怪事,其源盖出于反右运动。

正是这个环江县的原县委书记王定,因为实事求是,在中国首倡包产到户而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公职,劳动教养。

黄钟毁弃,瓦釜独鸣。

因此,还有什么样的闹剧丑剧荒诞剧不能上演呢?

反右运动的铁律就是无情地打击一切敢于讲科学,讲实事,讲真话的正直的人,反之就是奖励、鼓励、提拔一切敢于吹牛撒谎、弄虚作假、瞒天过海的那些作风恶劣的人。反右运动把整个党风、民风、国风都彻底颠倒了过来。从此价值观、是非观都越来越背谬荒谬。说假话、空话、大话成了中国共产党党风的主旋律。谁不会说假话、空话、大话,谁就别想升官。

因此,毛泽东才能够顺利发动大跃进,大炼钢铁,文化大革命,把国家,把人民,把共产党推向灾难的深渊。

尤其不可思议的是,那个造成环江饿死5万人的罪魁祸首洪华虽然受到惩罚,开除党籍,判刑5年,但是1980年却获得平反。这是更加逆情悖理、荒谬绝伦的事。

我们要问:共产党啊,你还讲理不讲理?

是洪华应该平反,还是王定应该平反?天理昭昭,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执政党吗?环江的父老乡亲们,环江的那些饿殍们,你们说,是应该给洪华平反,还是应该给王定彻底平反?你们环江县的英雄桂冠应该戴在洪华头上,还是应该戴在王定头上?你们环江县应不应该给王定修一座功德碑,同时建一个耻辱柱,把洪华的名字刻在上头?

我个人收集了许多环江县和王定的资料,本想到环江、南宁、柳州、桂林和全州走访一下,可是遇到十七大,党委和公安禁止我外出。广西的朋友卢蒙坚说现在天气不好,你年纪这么大了,又没有人陪伴,还是等等再来。我本想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去畅游一下,可是天有不测,现在要住院“切肺”,看来明年春天也未必能够成行了。

王定写了一篇《一颗“卫星”五万人命》,说:“40年前,即公元1958年9月9日,广西环江县放出了水稻亩产稻谷13万斤的“大卫星”。这颗全国最大的水稻假卫星,在一个正常年景里,给环江县造成巨大灾难,党和政府的威信更是受到难以估量的损失。

自1949年末建立环江县政权之始,直到1957年底反右,我是环江县的首任县官,有责任就所亲见、亲闻及30多年来搜集的有关资料,具书陈述,并供后世查寻。

环江县位于广西西北部,总面积4500多平方公里,居住着毛南族、壮族、汉族、苗族、瑶族、仫佬族、水族、侗族等多种民族。山区人民敦厚纯朴。环江是个产粮大县,畜牧业以养牛、养猪为主,农民有圈养黄牛的传统。县内森林资源较为丰富,有大片的原始森林,只是在放水稻大卫星后两个多月,环江又放出日产钢铁6万吨的大卫星,原始森林遭到严重破坏。”该文发表在《南方周末》上。其小标题是“合作化滋生弊端”、“ 包产到户、到组,县委遭改组”、“ 密植夺高产的假戏法”、“ 亩产13万斤的‘制作’过程”、“ 浮夸骗来荣誉、权位”、“ 放卫星后的高征购”、“ 追瞒产置人于死地”、“ 大饥荒,饿死五万人”、“ 迫害反映情况的好干部”、“ 设置障碍,调查受阻”、“ 造假者的结局”。 原载于《南方周末》报1998年10月9日18版,原题《狂热及其灾难》。

现在大家对于所谓“三年自然灾害”,饿死4000万人的历史漠然无知,之因为共产党没有勇气承认,最近CCTV拍摄的《复兴之路》仍然这样歪曲掩盖历史事实。王定文中有一个例子:

城关公社塘兰大队党支书崖日坚,不忍让群众活活饿死,开仓库拨了部分粮食给断炊的群众救急。洪华在全县三级干部会议上指着崖的鼻子大骂:“有你崖日坚,就没有我洪华;有我洪华,就没有你崖日坚。”于是这位土改的积极分子、多次的劳动模范、合作化的带头人、公社党委委员、大队支部书记,就被当场宣布开除党籍,撤销一切职务,并被罚站到散会。此后又被拉去县里和村里,召开大大小小的斗争会,这位身强力壮的30多岁农村好干部走不到两里路,活活地饿死在回家的路上。

饥饿难以忍受,一些不甘心等在家中饿死的人纷纷外逃,到贵州、金城江等地讨饭。县委即下令追捕,集中关押进行“教育”。在关押之中,连闷带挤,死去44人。在追捕过程中,水源公社书记韩祖文曾按照洪华指示宣布:“外逃人员经动员还不肯回来的,就打死算了。”

王定留下若干万字的遗稿。王定死后,在老家全州,妻子叶葵仙为他建立了纪念馆,把他的遗文,全部刻到60×80厘米的石碑上,有数十块,镶嵌到这个纪念馆的墙壁上。他的家人和朋友为他建墓立碑,在墓门上刻了“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不屈不扰争民主人民英雄”,横批是“广西纳吉”等文字,表明王定死而无怨、死不瞑目的精神。这样的墓联,在全国还没有见到第二个。

我将要写的一篇文章是《死不瞑目的右派王定》,材料收集了很多,但暂时难以执笔了,先把王定的墓碑照片发表。这张照片是王定的夫人叶葵仙刚刚寄给我的。我们作为王定的难友,后死者,其实只是继承他的遗志,“不屈不扰争民主”。我个人也以此自勉自励,故先把他的墓门照片公诸于世,使全世界知道:中国的右派是一批痴心追求民主自由的战士。如果我术后健康恢复良好,我仍然希望将前往广西,到王定墓前向他鞠躬致敬。

王定的难友卢蒙坚写了《中国包产到户首倡者王定的遭遇》,介绍甚为详细,我抄录原文如下,想必卢蒙坚先生不会怪罪我有掠美之嫌。

王定,原名廖基豪,广西全州人,1923年生,肄业于具有革命传统的桂林两江师范。1947年他和爱人蒋继璘把刚8个月的女儿留在家,参加我党领导的全(州)灌(阳)武装起义,是游击队中惟一的夫妻战士。这支队伍成立不到10天,就遭到反动保安团的严重袭击而被打散。王定等冲出重围。蒋继璘不幸被俘,同年9月15日在县城英勇就义。死后被惨无人道的反动派割乳剖腹,取身孕泡酒。她是解放战争时期全州第一位女烈士。

王定突围后,化装到达武汉,辗转至香港,入我党领导的达德学院学习。1948年1月参加西江游击队,次年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3月调回广西,先后担任过游击大队长、参谋主任兼联队长等职。

50年代前期,他担任过副县长、县长、县委副书记。1956年,农业合作化运动席卷全国农村,广西环江县一夜之间冒出109个高级社。县委书记王定却一头钻进山旮旯里,察民瘼,摸民心。他察觉到,高级社和“大跃进”实际上并不符合农民的根本利益和心愿。于是,他破天荒地提出了“包产到户”的主张。为此,县委对宜山地委作了专题汇报。起初,地委批示:各县可参考,环江可试点。

1957年1月16日,《广西日报》正面报道了环江“包产到户”的消息;同月27日,《浙江日报》也刊登了永嘉县委书记李云河关于“包产到户”的专题报道。但不幸的是,不久后王、李双双被打成了“右派”:李被开除党籍、撤职降薪;王被开除党籍、公职,劳动教养。

还有一段插曲:1957年5月,广西省第二次党代会召开。王定在大会发言,对省委拖延两年仍未处理平乐地区大量饿死人事件,公开提出了较为尖锐的批评,赢得了大会代表的热烈掌声。王定尚不知“阳谋”为何物,祸根就埋下了。

被打成右派后,王定全家被扫地出门,撵出县委大院,住到四面通风的圩亭。幸有好心人腾出一间房,他一家才得安身。王定之妻叶葵仙是财政科副科长,也被株连,逼迫她和王定离婚,她坚决不从,被罚到酒厂挑水。从此王定一家沦为“贱民”。

1958年秋,王定被武装转押到柳江县新兴农场。这个广西最大的劳改农场,当年集中了300多名被“劳动教养”的“极右分子”,他们以前大都是区、县级干部。在该农场的开荒队,笔者和王定成了昔日战友和今日难友。

这时候,“大跃进”席卷全国。专政场所的新兴农场更是热火朝天:打擂、献礼、深耕、夜战……幻想早日脱帽的教养分子,人人争先,个个拼命,日夜猛干。由于劳动强度过大,劳动时间延长,更主要的是营养缺乏(每人每餐只有3只木薯粑粑),在“大跃进”了一段时日之后,教养分子们骨瘦如柴,面黄肌瘦。有一天,晚收工的时候,一位姓蒋的教养分子(前小学老师,玉林人,名字忘了),挑了一大担茅草,走在小组的最后面。回到大茅棚后,当晚并没有人留意。第二天早上出工点名,才发觉少了他一个。队部马上派教养分子循着原路找去。最后,在一条干了的小沟边,发现甩着两捆茅草,蒋老师躺在沟底,全身早已冷硬。几天之后,大组长王定在发包裹的时候,一连喊了几声“蒋××”,没有人答应。王定满脸凄楚,笔者和在场的难友闻声无不心酸。

劳改农场实行“以教养管教养”。王定当大组长,有权请医务室(也是教养医生)上报队部批准病号休息。当时,笔者在木工组扛重活拉鲤鱼锯。有一天下午刚出工,半路上迎面碰见王定,他惊讶地望着笔者说:“卢蒙坚,怎么搞的,你的脸肿得像南瓜一样大?!快点快点,莫出工了,回茅棚休息。”

笔者用手一按自己的脸颊,感到松软得就像一团棉花,心惊肉跳,即刻低头掩面回到茅棚,蒙头便睡,一两天后才消肿。——想当年,蒙王定之荫庇者,又何止我一人!

因营养不良而造成的浮肿病,在教养分子中间悄无声息地蔓延开了。除了少数几个大伙房的教养伙夫以外,全体教养分子,人人面现菜色,大眼凹颊,举步维艰。举凡四脚蛇、蜈蚣、蚂虫另、蚂蚱,只要抓到,马上烧吃;甚至连牙膏和甘草片剂也成了美食。前《梧州日报》总编辑黄莎(他与笔者同在王定的大组),就是这个时候饿死的。他死后,口袋里还有一张他未见过面的婴儿照片,他在相片背面写给妻子几个字:“拜托你了。”

笔者刚投入劳教时体重63公斤,于今只剩36公斤。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农场只好宣布停工。停止劳动大约有半个来月,当时,教养分子的伙食也有所改善,有时每人还能获得一片猪肉的加菜。

40年后,一位当年的农场干部才透露,那时新兴农场“全场因饿致病而死的劳教人员有几十人”。

终于,教养分子总算从饿魔之爪中挣脱了出来。凭良心讲,大组长王定的确是积了蛮多阴功的。

这里,有个鲜为人知的小插曲:新兴农场当时的政委李殿,原是环江县公安局长,在剿匪时王定曾救过他的命,后来,又是他结婚的月下老人。李将王从开荒队调到场部附近的某个队后,找他谈话,互相约好,由李的爱人把食物放在隐蔽的地方,再让王定暗中取来吃。

王定在劳改农场“劳教”了三年,于1961年解除劳动教养,摘掉右派帽子,成为“摘帽右派”。王定先后在几个农场干过工人、保管员。当时笔者仍“劳教”于新兴农场,记得在某次大会上,李殿语含惋惜地告诉大家:“王定脱帽后,不好好改造,又被戴上了右派帽子。”这句“不好好改造”,用王定自己的话来解说,就是:“我自1961年以来,曾8次向广西区党委申诉,4次向党中央、中组部申诉,迄无回音。”

“四人帮”覆灭后,王定又于1978年再度申诉。他措辞犀利地质问道:“假如当时广西省委把平乐饿死人事件作为前车之鉴,哪里会酿成1959年再次出现更惨的广西饿死人事件呢?!”他并且指名道姓地要求严惩有关责任人——却原来,年近耳顺的王定,躯壳里居然还住着一个孩童,他未免太天真了。

王定的“右派罪状”主要有二:一是“反对农业合作化”,二是“污蔑省、地委领导”;但王定压根就不承认。他坚信,包产到户“救了中国,也救了社会主义”(万里同志语)。他直斥所谓“污蔑省委”是“违背党章”,并反诘:“难道对大量饿死人的事件熟视无睹就是好党员吗?!”

1979年2月,组织上为王定平反,“恢复政治名誉,恢复党籍,恢复原工资级别,分配适当工作。”至此,长达21年的“革命吃掉自己儿女”的悲剧终于落幕。

平反后,王定先后当过小学教师、农校校长,统战部宗教处处长、副厅级咨询员。他从来就不在乎所谓的职务和级别职称,而仍然是童心依旧,一往情深,忧国忧民。笔者案头有两篇王定写于1980年的短文的复印件,这是他得知当年环江县饿死人事件的主要责任人洪华获得平反之后,在惊讶与愤慨之中写的。其中一篇这样写道:“干蠢事的人不受惩罚,每每啃着甜头,不肯罢手;做好事者吃着苦头,难以翻身。”另一篇题为《读<说假话者诫>的感想》,则写道:“现实告诉我们,与其说要说假话者诫,倒不如说要说真话者诫了。好人受罪,坏人神气的局面什么时候扭转,说假话才会被人引以为诫的。”

1988年环江事件30周年之际,王定又再次上呈《申诉意见书》,坦陈心迹:“大惨案30周年了,使我这个曾经任过环江县委书记的党员干部,感到揪心地痛楚。”他对事件“仍处于不了了之的境况”表示明显的不满,并且明确提出了三点要求:一、从速安置受冤和被株连清洗回乡的干部;二、追查主要负责成员的罪责;三、请饬《广西日报》对当年假报道速作公开检讨。最后,他请求:要对“环江事件有个了结,向历史作出严正交代。”

1997年秋末,这位“曾经作过环江人民的公仆和‘父母官’,常感悲痛,难以自容”的王定,终于冲破重重樊篱,毅然投稿党报。1998年10月9日,《南方周末》报于18版以大半版的篇幅,刊出王定的长文《狂热及其灾难》(编者按王定的原稿共三万字),从而向国人揭开了40年前环江惨剧的真相。

“我说出来了,我拯救了自己的灵魂。”(卡尔·马克思)遵循马克思的教导,王定说出来了,他拯救了他的灵魂。

王定这篇“解密”文章的发表,相当于一次地震,环江有人马上将文章复印了100份广为散发。环江的干部和老百姓写信给王定,向他倾诉多年来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心声!——是的,王定是当之无愧的环江人民的真正公仆。

反右派——大跃进——饿死人:环江就是这“多米诺效应”最残酷的典型。

本来完全是人为造成并且完全可以避免的事情,竟然成了不可避免的宿命的历史的必然。这教训,实在太惨痛了!而这一切,全都是那条害党祸国殃民、“以机会主义为本质,以左为表现形式,以自杀为特征的左倾自杀主义路线”造的孽。王定同志就是坚决反对左倾自杀主义错误路线的勇士。

经确诊为晚期骨癌,公元2000年7月26日午时,勇士王定归天,享年77岁。

(刊于《炎黄春秋》2003年1月。2003年9月《读者》乡村版转载。这是作者原稿)

(2007年11月27日住院“切肺”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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