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期刊观察】敏感而谦卑的文心

 

期刊观察

很多作家,一写城市,不是酒吧毒品,就是婚外情、官场戏;而又有一些作家,一写农村,不是丰乳肥臀,就是田园牧歌、天上人间。当然,这些不是不可以写,荒芜与淫乱也是现实一种,但在荒芜之上载歌载舞,而且载的还不是什么好歌舞,当然会让读者失望。如果总是像孔庆祥那般歌、芙蓉姐姐这般舞,勇气虽可嘉,但终归是“美的私生子”,大伙儿难免一场欢喜一场空。

载歌载舞,愚人娱己,几成文学主潮。许多作品里的人,“立”不起来--立,站立(尊严)、立体(复杂),作者缺乏人文意识、写作才力。评论界声声念念底层关怀、苦难意识,虽总是空洞无物,但就整体写作现状而言,其情可原。

只不过,苦难从来都不是口号式的论断与重复,每一种苦难都有来龙去脉,它并不总是只在农村,它并非与城市绝缘。城市人群,也在分崩离析。

乡村的苦难,跟城市化有关。魏微的短篇小说《李生记》(《人民文学》2007年第11期),捕捉了李生的几个人生片断。李生来广州打工已有十多年,在广州,他像一个城里人,带上了家属,省下了嫖资,添置了一些家具电器;在乡下家里,他像小型提款机,即便提不了款也有“能力”举债建楼,他“对亲人负有一种责任,却很少动感情”。儿子偷钱去打机,又被坏孩子围起来勒索,一些小事,叠加起来,渐渐毁掉了他的虚荣心,他看到,他的生活,“低微,卑贱,没有尽头”。当李生出现在高高的楼顶,他并不想自杀,尽管死亡极具诱惑力,但生活的沉重更有力量把他拽进恍惚又真实的绝望。《李生记》视角独到,书写细腻,有跳跃般的想象,小说见不到一滴血,但满纸辛酸,作者行文用锋,有力透纸背之势。

为数不少的人,背井离乡,努力成为城市里的一把“扳手”、一部“吸尘机”……随之,他们的孩子,也进来了,五年后,或者十年后,男孩或女孩就长大了,他们有一张城市的脸,但城市能让他们有一颗城市心吗?缺乏各种制度保障的他们,面临着怎样的将来?他们的父母在乡下可能有房子有耕地,但是,孩子们的心恐怕已经回不去了。财富迁移,风卷残云,《李生记》所看到的真相,触目惊心。这些题材,向来与载歌载舞的虚张文字无缘。

何玉茹的短篇小说《背身》(《山花》2007年第11期)善用意象。小丽认为“真正的人生应该从说普通话开始”,于是辞了村办工厂的工,进城去超市务工。姨妈的城里生活如鱼得水,姨父一提到“资本家”等字眼就乡音不改、暴跳如雷,但没有姨妈,姨父也不会活得好好的--这一处,写得尤其深刻。小丽因为上班时候多讲了点普通话(聊天)被老板克扣工钱而想不通,也没有人能帮她想通。《背身》写得很巧,但惜在未能展开。

郑小琼的诗文,对生活苦难,一向有贴切的体悟。其《从中兴路到邮局》(《天涯》2007年第6期)、《印刷厂》(《人民文学》2007年第11期)等随笔手记,对生活苦楚的描述相当到位,作者的所感所想也皆诚挚,但总缺乏了一些更深入思考的力量。谁也不会否认郑小琼笔下的人苦,但为什么会苦呢?除了他们形色苍黄,他们的内心又如何呢?号啕大哭固然惹人同情,但哭出不来的哭,也许是更痛的痛。

城市里,还有这样一些人,他们曾经有一些低矮但现在越来越值钱的根据地,但他们现在正面临拆迁,他们旧有的生活方式被迫要改变。就像迟子建笔下的棚户区“老八杂”(《起舞》,《小说选刊》2007年第11期):低端社会分工中所产生的人与人之间的紧密,旧居民称之为感情与快乐,感情就是“老八杂”最深厚的文化。他们也努力地融入现代机器的轨道,但起降机、城市钢筋却一次一次地将他们抛离到城市的边缘,他们离城市中心越来越远,最令人悲哀的是,人们交换感情的方式,不知不觉中,已发生变化。

《起舞》有点悲怆,但作者愿意求助于情感的救赎,丢丢在拆迁中失去了一条腿,但她让感情回到了她的左右。在冰冷凉薄的物质介入面前,人们要付出比以前多得多的努力,才有可能延续人际间的亲密。而城市变迁中失去的文化传统、历史记忆、乡情民俗,却未必都可以回头。在巨大的时代变化中,其实没有哪一个人正在置身事外。城市里,好像每一个方向都立着墙,但当你靠近墙需要墙的时候,它又轰然倒下。城市隔膜,保护你的自由,但不保障你的安全。

有的人,努力进入城市。有的人,城市正企图抛弃。有的人,似乎就在城中,但生活也岌岌可危。一点点小事,就可能把一个人推向绝望与狂暴的边缘。就像魏微笔下的李生那样,脆弱而恍惚,可看上去,每个人都似乎长了坚强的神经--多么奇异的众生相。敏感而谦卑的文心,与洞察力相生相灭。

造物主赐予人类最沉重的罪与罚,就是生与死。只要作家有足够的智慧,你可以从任何一种人生看到苦难。看到了,你才可以放下你的审判心,俯身拾起你宽大无边的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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