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话太多,水流云飘般一一达至另一个人的眉底案前。傅雷写给傅聪,梵高写给提奥,我们写给谁?遥远的地方可有一个“亲爱的提奥”在倾听,在思索,赋予我们一种敏锐的感应,使我们更富于色彩与文字的表达?然而,又是谁说呼唤的与被呼唤的总是不能应和? 停电的夜晚,两个人点着蜡烛勾头交颈读书,恰似两头拉了一天脚力而休憩的小毛驴。或者出去走走,上下古今无所不谈,拉拉杂杂,不一定有系统,可一边谈心一边自己的思绪也会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变得明朗廓清。日常闲聊是最好的,一本正经的大道理远不如日常生活中琐琐碎碎的拉棉扯絮的一言半语来得有效,这样的谈天同性最好,这样的谈天女人之间最好,即使挽着菜篮子买菜或者盘坐在草编蒲团上剥豆择菜也是大俗大雅。即使那个“亲爱的提奥”不与我们身处同一小城,我们也还可以写给她,一封封信象扑啦啦的小鸽子飞向有阳光射进彩窗的课堂,洁净而新丽。只是现代人是一群抄起话筒说“你好”的文明动物,而从前的人呢是抄起木锨扬麦子的农妇农夫,麦麸麦糠随风飘去,麦粒沉甸甸的落下来,遍地金黄。那时的人是抄起焊锡酒壶烫酒抄起竹筷作乐(yue),捻起胡子吟“绿蚁醅新酒,能饮一杯无”,那首诗读起来更是一封极佳的短信。
傅雷家书,它不仅仅是傅雷对艺术的高深的造诣,而更是一颗崇高的父亲的心,和一位有成就的艺术家(傅聪),在走向成材的道路中,所受过的陶冶与教养,在他才智技艺中所积累的成因。
梵高,纵然再贫穷潦倒,但他还有一个兄弟,即使生活使肉体不断受苦,然而又正是生活使精神变得丰富。1887年5月,在阿姆斯特丹,“没有一天不写一点”,他说,“每天写作,读书,工作与练习,坚持不懈的精神中将使我有一份好的收获”。这是何样一种坚持?在咬紧牙关的坚持身后又有何样一份支持?那是提奥,他使梵高坚信,未来一定有着某种伟大的东西。梵高生活当中尽是挖土豆的人,掘地的人,牧放群羊的人,扬麦打场的人,媒矿和纺织工人。暮色将临,他们走向那称为“棚舍”的家和他的粗手大脚的妻子,炉台冒热气,烟囱冒烟,生活冒着火,每个日子咕嘟嘟冒着激情。就是这样,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当有许多事情要思考、许多事情要做的时候,他往往就会有这样的感觉———我在哪里,我干了什么,我往哪里去?同样的感觉,高更更是以一幅画来言说:油蓝汪绿的油画充满阳光的质感。
而我们这些苍白的人,乳羔一样恹恹地活着,报怨着,愁苦着,乏味着,干涸着,生活充满狗咬似的烦扰,带着洗盘子留下的脏水的颜色,变得好象一堆灰,它把一种无限的空虚、泄气的、没有希望的、没有写上一个字的空白一面转向我。在那样的时候,我更愿意有那么一个女友,友谊往往能够驱除沉闷的迷雾,而且,我们走在阳光烂烂的小路上,身轻如燕,心美如神,我坚信走着走着我们会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灵。
远方有一阵大雷雨,我只看见闪电却听不见雷声。不断的,北方的振霞会有信来,全是清雅妙致的文字,这无比符合她的年龄以及她北上求学的纯稚的心境。一封一封信来,读不胜读,因为我怕极了给她回信,工作的琐碎消耗着我青春的熵。无论怎样,我就是合不上她的拍。而云舒,那个大我十八岁的女人,象荒地里的炉灶,自始至终给我的感觉是荒寒之中有一股暖意,温老暖贫的暖意,她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那世界只有她能进去,其中的感觉、刺激、形象、色彩、音乐都另有一套,非我所梦见。我只是遥想、推想、揣想,象晴朗的日子揣想雨声,那样闲适、恬淡、而又富于旷达胸怀的一个境界。
我一封一封地给她写信。那全是信马由缰、洒脱飞扬的,好多好多的怪诞思想、灵动的火花以及女儿家特有的心思一古脑儿向人嗖嗖而发,一枚枚子弹似的,令人防不胜防。我无话不谈,谈笑风生,是的,过去的一年里,每每写信真有两腋生风、化羽而翔的感觉,那里面是一个活着的千娇百媚的女人。但是,我的每一个细密繁复的小计划一闪而过,如翩翩蝴蝶,在她那儿都灰飞烟灭,成了一个个蝴蝶标本,夹在一个个白色信封里尘封陈尸。我需要同样的灵跳与灵动,你来我往,象扑啦着翅膀飞的小鸽子———我的鸽子飞向你,你的飞向我,不断对着飞,不断地出发不断地往返。给女友写信,象是绘画中的“留白”,读书到极佳处,思考到极深处,就好象幽冥小径信步达至极境处,这时候给远方写信,好象留白里钤上一方阴文的闲章,红是红,白是白。俗话说,听无音之音者聪,那么,这样的写写信,使我们智慧起来,灵动起来。然而,某日面对振霞的信,我想,是不是她爱我甚于我爱她?而云舒,又是不是我爱她甚于她爱我?评判的标准是,看谁在对方面前意欲表达?看谁更顾盼生辉、眉眸灿烂、妙语如珠、逸兴湍飞?这么想的时候,那种如蜜似奶的幸福在我的脸上消褪成盐腌的一抹红晕。那年一步一步远走,象每一个时间,象云卷云舒,云飞云落。
继而,我不再写信,不发一言。她说,她是失望。
而我,是失落,是失重。
最后一封是纯感觉的信。我只在分析,两个太感性的女人肯定是在相互的试探揣测与尊重之间错过了什么,但错过也就错过了。我只是想,纯女性的交往,那种不隔山不隔水不隔肚皮的交往,真的有没有一种可能成为一种永恒?究竟以何种方式存在成为一种永恒?
远方有一阵大雷雨,我只看见闪电却没有听见雷声。女友一双泥泞的脚砰然入户,那是一种蘑菇与萝卜的友谊,是万山重重浮掠时空而来的天意与天然。就怕我打开的栅栏没人走过,少星无月的夜晚,那在我心里重要起来与明亮起来的,只是白纸上的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