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夜晚,一间普通而平凡的教室里,山东大学一些普通而平凡的大学生们成立了一个诗社。
上过大学而又热衷过文学的人,几乎都知道,这实在是一件普通而平凡的事情,类似的事情,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也仍然还会有。
但是,不那么普通而平凡的是,1981年那个夜晚成立的那个诗社里,出了一个叫做韩东的人。当年,他就在当时颇有影响的青年文学杂志《青春》上发表了组诗《昂起不屈的头》,后又获得当年度的“青春文学奖”,一举成为一颗冉冉升起的诗坛新星;1984年,他在南京成立“他们”文学社,由此标志着又一代诗人和作家的崛起,其主要代表人物除他本人之外,还囊括了于坚、马原、苏童等后来声名赫赫的名字;随后,他提出了“诗到语言为止”的著名口号,发起了一场影响广泛的“第三代诗歌”运动;1998年,他又与朱文等新生代作家一道发起“断裂”行动,宣称与“传统”断裂,其“边缘”、“民间”姿态在文坛产生了强烈反响。
他多次卷入过文坛的所谓“派系”斗争,围绕着他的争议也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有人直言不讳的批评说,他自上世纪90年代以后,几乎就没有写出过一首好诗;更有人声色俱厉的指责说,作为诗人和小说家的韩东,固然体现了其文学上的创造才能,但股子里未免过于急功近利和浮躁,偏偏还要像一个手握真理的“精神警察”一样批判别人急功近利和浮躁,他是文学“最隐秘的敌人”的代表。
2008年初,韩东推出了他的最新长篇小说《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再次引起关注。
“我既不迎合市场,也不把市场当敌人”
刘放:你的新书为什么会想到用“英特迈往”这样一个生僻的成语作书名?
韩东:本来书名是叫“小城好汉”的,但我一直觉得不过瘾、不够劲儿,后来就想到了“英特迈往”这个词。这个成语确实有点生僻,很多朋友不知道它是成语,还以为是外语音译,甚至有人联想起“英特纳雄耐尔”,这些误会都很有意思。不过,我喜欢这个词,以前在别的小说里就用过,我觉得“英特迈往”是个好词儿,应该恢复使用,这四个字单看十分漂亮,组合在一起也铿锵有力,值得加以普及,跟我的小说也比较对味儿。(注:英特迈往,成语,形容一个人特别英俊威武、超越以往之意。)
刘放:这部新的小说里描写了很多青春期男孩性骚动、死亡意象,甚至还有“吃胎盘”这样带有猎奇色彩的东西,为什么写这些?是刻意为之吗?
韩东:绝对不是。你说的这些,小说里确实都写到了,但这本小说是综合性的,我并没有强调这些孤立的因素,譬如写“吃胎盘”,我不是出于猎奇,而只是客观呈现这一行为,没有其他的意思在里面。我觉得整体上我要说的还是关于人的命运、关于人怎么度过时间,我写作的时候不会考虑市场,我不想故意吸引读者,也不想让他们不舒服,当然,也不只是想着让他们舒服。
刘放:这个小说里几乎没有写到爱情,为什么?这在通常意义上的小说中是比较少见的。
韩东:写小说不是拍大片,爱情当然可以没有。小说的生产方式和拍电影不一样,我的写作是没有预设的。我觉得自己的小说,读起来有快感,也就够了。文学作品的目的不是寻找文学类型、典型,而是寻找被忽略的生活。最好的效果是:和生活的经验不相违背,但和文学经验是相违背的。
刘放:但是,有人批评说你的小说“不好读”。
韩东:那是瞎说。我的小说一直都很好读,从语言上来说,绝对不存在阅读上的障碍,我觉得我的文字语言从来都是简单、平易、直接的。当然,你不能把我的小说去跟那些追求情节上跌宕起伏的通俗小说比较好读与否,那是另外一种写法。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也会考虑换一种写法,写点推理小说啊什么的,追求一点情节上的跌宕。但不管是那种写法,我都不会迎合市场,也不会把市场当作敌人,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写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现在稍微有点智商的人就能写出好小说”
刘放:“不迎合市场”的文学作品所带来的直接后果好像就是文学越来越边缘化了?
韩东:我不认为文学“边缘化”是因为文学“不迎合市场”造成的,而应该是客观大环境造成的。现在的中国人,大多都没有阅读小说的习惯,因为小说没有实质上的“用处”,甚至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浪费时间,所以现在的人宁愿去读实用的书,大环境就是这样。
刘放:那么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坚持“不迎合市场”式的写作还有意义吗?
韩东:这就好像农民种地一样,不能因为年景不好就不种粮食,不管是什么品种,总还是得有人去写的。如今这种“年景”,坚持“不迎合市场”,生存压力确实会比较大一些,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年景不好,所以坚持的人就少了,这个品种所投放的社会平均智力就也低了,应该说,现在写小说的群体的平均智商都不高,但也正因为如此,稍微有点智商的人进入这个领域,就会有如入无人之境的感觉,就能写出好小说。
刘放:你是以写诗歌成名的,但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专注于写小说了,转型是不是跟你说的这个原因有关?
韩东:那倒不是。其实我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就开始发表小说了,后来虽然诗歌写得比较多,但一直都有写小说的念头。当然,拉开架势写小说确实是90年代以后的事。对于这个事情我是这么理解的,我觉得诗歌是不能“坐”下来、当成上班一样去写的,但小说可以,写小说的人就是一个工匠、手艺人,从专注于写诗歌到专注于写小说,对我来说,就如同是从一个不务正业的浪子变成了一个朝九晚五的正经上班族一样。
“‘梨花体’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刘放:说起诗歌,作为诗人的你曾经提出过“诗到语言为止”的著名口号,但有说法认为,这种理论就是后来“梨花体”的源头?
韩东:我说“诗到语言为止”,的确是强调语言特别是口语的重要性,但所谓“梨花体”跟我其实没有任何关系,“梨花体”的源头实际上是来自于诗人杨黎的那种废话体体系。我觉得这种形式很正常,诗歌在形式上可以有简单的,也可以有复杂的,在诗歌写作中各种尝试很多,当然也会有高下,这没什么,只是和网络搭上了,就变成了事件。就像海子写诗多年,没人知道,他自杀身亡了,成了一个事件,弄得人人皆知。
刘放:你对80后的写诗群体有关注么?如今,当年的“下半身”已经成了明日黄花,但还是有不少所谓“后现代”年轻诗人觉得,在诗中实践“下半身”是重要的,那是一种真正的“自由”、“张扬”?
韩东:看过一些“80后”写的诗,有一些写得很不错,只不过还需要一些时间来证明,比如春树几年前的诗。至于“下半身”,早就不存在了,当时这个群体中的诗人也并没有遵循统一的纲领,加入进来,只是为了能得到某种庇护。“下半身”里的尹丽川、李红旗都写得很好。如今的“下半身”,只是那个“壳”还在。
刘放:你在主持《芙蓉》期间好像曾力推“70后”这个概念,但这个群体似乎没能真正意义上成气候,倒是“80后”很快就呼风唤雨了,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你好像说过,在年轻一代作家中比较喜欢韩寒?
韩东:谈不上是“力推”,只是杂志做了这么一个栏目而已。至于你说的“70后”不成气候、“80后”呼风唤雨,这要看怎么理解,感觉上“80后”是比较会走市场路线,但“70后”也不是没有在市场上很畅销的,比如安妮宝贝;至于体制内,其实只是因为现在“70后”还没有真正到掌权的位置上,但很多也已经混得不错了,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你提到的韩寒,其实我没怎么看过他的东西,只是比较喜欢他那种“不买账”、“不谄媚”的态度。我觉得这种态度很好,这个年代需要这样的人存在。
“我年轻的时候得罪了很多人”
刘放:在你的文学生涯中,曾卷入过多次文坛的所谓派系争斗,对你的批评和争议也不少,你怎么看待?
韩东:中国是一个讲究人情世故的大国,人际关系很重要,如果你很买账、很“你好我好大家好”,那自然就比较少是非、比较少争议,但如果你不这样,那就必然会有很多的非议、猜疑甚至诋毁。我从10几岁出头开始写东西、19岁就入了作协,文坛上有头有脸的人基本上都见过,面临的机会也实在太多,但我生性就不喜欢热闹,不喜欢参加这个活动那个活动,给人的感觉就显得不那么“合作”,所以年轻的时候得罪了很多人。现在我已经不想再去谈论这些是非了,其实,各行各业都是这样的,就这么简单。
刘放:你说你不喜欢热闹,但在接连出版长篇小说之后,你也“声名日盛”了,这个会对你的生活和写作有影响吗?
韩东:影响肯定会有一些,比如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找到你的头上,我不愿再像年轻时候那样得罪那么多人,有些事情就得配合,这就必然要分担精力,我得学会如何节制、如何平衡,这需要很大的艺术。当然,我的目标毕竟从来都不是成为“社会名流”,有一些东西、有一些坚持我从来都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