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彦臣:国风十八讲(1)两小无猜——芄兰与扶苏的小脾气

1.1《卫风·芄兰》的童趣

    诗经国风是一个充满童话色彩的世界,各式各样的植物像一个个大小不等的盆景,放置在那个优美的环境中。芄兰与扶苏,是两种普通的植物,前者的通俗名字一叫女青,后者的通俗名字叫朴樕。

    前者为花,后者是树。

    芄兰的“芄”字,音“丸”。它结的果实即荚子倒垂如锥,与古人用于解结的佩器相似。古人所佩的解(开)结锥或取材于象牙或取材兽骨,是男子常佩的饰物。一般情况下,它表示一个男孩子已经脱离了童稚,长成“有些大人气”的少年。但佩解(开)结锥没有冠礼即成丁礼”那么严格,要到二十岁时才有资格。有了冠礼的资格,除了可以娶妻之外,还要承担社会责任,如服兵役。

    既然佩解结锥不是个严格的礼法程序,那么肯定佩带者还难脱童稚,所以,在童稚未脱之际装成“小大人儿”的样子,很容易受到昨天玩伴的嘲笑乃至怨恨。特别是原来本无明确性别意识的女孩子,一定会对此不满。

    《卫风·芄兰》就是记述了这样的一个细节。

    小姑娘连讥笑带疑惑地质问佩解结锥的男孩说:

    女青荚实垂在枝头,

    小童子他佩上开结锥。

    虽然佩些物,

    难道从此不相随?(5:6-1)

    小男孩似乎没正面回答,又有意无意地显示出自己的板指(套)。扳指是套在大姆指上扣弓弦的小物件,似乎也是男孩长大的一种标志。它仍不如冠礼那样庄严,但至少是一个接近冠礼的过渡性标志。

    从两小无猜到朦胧地以性别来分群类,仍使小姑娘很不以为然,她继续嘲笑与发问说:

    女青荚实连叶,

    小童子他带板指套。

    虽带此物,

    难道从此绝交?(5:6-2)

    小女孩的嘲笑口吻胜过了疑问心态,她两次以小童子撑不起腰带的细节为着眼处,说“垂带悸兮”(原文),直白地说“你还撑不起腰带来呢,装什么大人样吗?”

1.2明代学者善“瞎说”

    这是典型的由青梅竹马往性别分类过度的儿童生活场景,也为日后的成长打下伏笔。但是,后代诗经学者往往牵强附会,把它高度政治化,以致于明代丰坊(1492-1563)认为这是一首讽刺武王之弟、文王之叔姬处(又称霍叔)的专作,因为霍叔“以童僭成人之服,比其不度德量力,而助武庚作乱”云云。其实,不仅霍叔年龄不可考,而且其出封霍地(今山西霍县)而负责监督殷商遗民之时,不可能是少年之身而担当的。相反,《史记》上倒是说,与成王同母的十兄弟中“康叔度、冉季载(二人)皆少,未得封”。以此推测,霍叔受封时已经成年。

    作为明朝中后期的著名学者,丰坊为什会如此“瞎说”呢?估计是由于明代皇族内部颇生外藩谋乱之事,丰坊以批历史人物霍叔而表达维护正统的观念。至于说到朱棣夺侄之位,那是年长且辈长的皇族夺了“皇子(侄)”的位置,也可附会。

    丰坊内心所想是否如此,已无确考,算是留下一段“历史公案”。这一“历史公案”由于偏离本书主题,不予深论。但是,就在丰坊生活的时代里,还就发生了徽王朱载埨试图颠覆嘉靖皇帝(世宗)的事件。事在1556年,丰坊时年六十五岁。

    至于约与丰坊同时代著名学者季本(生卒不详,王守仁的学生),则说:世俗父兄不能教童子习幼仪,导致超越级别、好高骛远的现象。所以时代诗人“作诗以刺之”。

    虽说关于诗经学历来有“诗无达诂”与“断章取义”之论,但明中晚期学者如此牵强,确有“瞎说”之嫌。

1.3有个“坏小子”

    童蒙的结束并不能一下子将两小无猜的心绪全都赶净,相反,带着些许童蒙进入似是而非的“准恋爱”时期,更是人生值得回味的经历。或是诗人的亲身体验或是他(她)的细心观察,给后人记录下了这个细节。

    不同的是,小姑娘嘲笑“小童子”的场景已经不在卫国,而变成了郑国。“小童子”在少女心目中也变成了“坏小子”即“小狡童”的。在扶苏林中,他们开始约会。

    这是《郑风·山有扶苏》的场景。

    乍读此篇,似乎是朦胧少女碰见了陌生人,实际上呢,她的假嗔不怒的话语,正好是说等这个“坏小子”。

    坏子子”可能藏在树后,“嗷”地一声窜出来,吓她一跳;或是手持一束荷花乃至水草什么的,突然在她身后伸出来,效果同样是吓一跳。所以,她有意地编了两个假人名:

    未能见子都,

    却见狂徒出来啦!(7:10-1)

    子充没出现。

    偏就遇见你这小狡童。(7:10-2)

    不管是子都还是子充,都没有让她真地放弃眼前的坏小子,毕竟青梅竹马的昨天并未全被抹去。那正是今天相会的基础。

    在《山有扶苏》之后,还有一首专门为“坏小子”而写的诗,叫《狡童》(712)。此中的“坏小子”是谁呢?就是女人主昔日称为“小哥哥”的玩伴。如果说她表现的有恋情,那也是极其青涩的,甚至连“准恋爱”都谈不上,大抵是“他为什么不跟我玩?”那样孩子气的“郁闷”。

    这也算是成长的苦恼吧!甚至说,出自女主人公亲身体验所讲出的话根本就不算是诗,只能是一通“气话”:

    你是个狡猾的小哥,

    怎么不和我说话哦!

    为着你,

    我不愿吃喝。(7:12-1)

    狡猾的家伙你有何打算,

    竟然不愿一起吃饭。

    为着你,

    我已坐卧不安。(7:12-2)

    这对小妹妹与小哥哥究竟为什么发生互不说话、也不端碗凑一起吃饭的情况,外人不知,诗中也无交待。或许是一个小小误会,如小妹妹在山坡放羊,小哥哥逆风喊叫,她没听见,或其他什么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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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01:两小无猜

    图解:动物世界的幼儿与人类的幼子有着相近的自然习惯。两只一同待食的小鸟不正是两个儿童相处玩耍的写意吗?

    图源:南宋李迪画《鸡雏待饲图》局部

    成长的烦恼很快过去了,接近成熟的标志是他们必不可少的劳作。在劳动中,过去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模糊、平淡,经过一段自然的疏远以后,他们开始重新发现对方。通过发现对方,来了解所生存的世界。

    在仲夏,一群已能替大人分担家务的少男少女,在池塘里用脚浸麻(踩下它去),又把先前浸泡好的麻秸捞出来,洗呀、剥呀。在劳动中,他们或独唱、或会唱、或对歌,尽畅胸臆。不唱的,或唱罢之后,又互相交谈。

    这是陈国民间劳动的一幕。

    《陈风·东门之池》说:

    东门外池水,

    泡麻剥其皮。

    姑娘真美丽,

    对歌吐心曲。(12:4-1)

    池在东门处,

    浸麻已充满。

    姑娘也劳作,

    相对可相谈。(12:4-2)

    东门池水好,

    可以泡菅草。

    面对美少女,

    我言倾滔滔。(12:4-3)

    至于小伙子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他由童蒙稚态跌跌撞撞地与这个世界建立了一种联系,而他的滔滔不绝正是他对这个世界的一种自我想像。

1.4苏辙的过度发挥

    对于这样一首清淡妙韵的劳作小诗,北宋大学问家苏辙(苏轼之弟,1039-1112)另有见解,他说这是一首讥刺陈国国君的诗。国君荒淫无度,国人不敢直语,作诗讽刺。苏辙的真实意图是想把陈国政治混乱的责任加给妇女,即说陈国宫内没有贤德女人,以匡其君,所谓“君子思得淑女,以化于内”。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苏辙的这种思路,受了中国历史最早的诗经解说文献《毛诗序》的影响。

    孔夫子删定的中国古代诗歌汇编,到了西汉初,定为经学之一,才有“诗经”之说(即名词)。传诗者,有四家,即四个不同的学派,赵国人毛苌的学派为其中一派。西汉时齐人辕固传的“齐诗”、鲁国人申公培传的“鲁诗”、燕国人韩婴传的“韩诗”,称为“三家诗”,是官方指定的学问,设有博士官负责讲习。与“三家诗”官学不同,毛诗一直以私家形式传播,并且它不以汉朝的“现代文”方式讲习,采取古典形式,到东汉反而大行于世,“三家诗”虽在,但影响渐小。曹魏时代,齐诗失传;西晋时代,鲁诗失传;南宋时代,韩诗亦失传。这样,唯有毛诗成为完整的诗经解说版本。所幸,南宋后尚存《韩诗外传》,可供后世学者得窥吉光羽片。

    毛苌给305篇诗每篇都作了小序即评语,相当于今天的“编者按”,表达自己的意见。这一系列“编者按”叫作《诗小序》。在孔夫子所定诗篇序列的首篇也就著名的《关雎》小序之后,毛苌又写了很长的一段文字,作为诗经的总体评价即概论来说话。叫《诗大序》。

    说来也怪,概论怎么会写在一本书的某个章节之内呢?我们无法了解到当时的意境,就当个特例乃至于“笑话儿”来听吧!在这笔糊涂帐之外又有人往上添乱,东汉的经学大腕郑玄竟然说大序是孔夫子学生子夏写的。

    他那么一说,我们这么一听。因为本书又不是考古学学术作品,那样的研究由学术史专家去做吧!

    《诗小序》与《诗大序》,合称《毛诗序》或简称《诗序》。

    毛诗序主张《东门之池》是“刺时也”的作品,即“疾其君之淫昏,而思贤女子以配君子也”。

    毛苌是西汉河间献王刘德的博士官(学术顾问),虽然生卒不详,但大概可以用刘德的生卒为参考,算出其大概年代。刘德生年待考,卒于公元前130年。估计毛苌应当是公元前100年左右学有所成的样子,即此时写成了《毛诗序》。而苏辙呢,生于公元1039年,卒于1112年。其在北宋仁宗嘉估年间(1056—1063),也就是说他写作解释诗经的《诗集传》应在10631112年之间。取其中值,为1085年。

    把毛苌《毛诗序》的时间与苏辙的《诗集传》相联系,近一千二百年的时间里,诗经的“全面政治化”趋势陆续加强。换言之,中国学者食古不化、泥古不变的传统随着时间的流逝“钙化”愈深,终成活化石。

    此处分析并非专门为讽刺苏辙,才模拟地算一笔细帐,而是说本来已有相当政治批判含义的诗经,已经被后世给涂得不像个样子啦!

    倒是也是推动诗经“全面政治化”的大腕(南宋)朱熹,一反苏辙之说,认为《东门之池》是男女相遇、自然交谈的记录,“盖因其会遇之地,所见物之起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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