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彦臣:国风十八讲(2)自由之恋——田野蔓草舞情丝

2.1映在露珠里的身影

    当我们想象中的郑国“坏小子”与他朦朦胧胧的“准恋人”,在扶苏林中追逐、嬉戏时,我们也该想到陈国少男少女们在劳动之余,或许会各自遇到一位陌生的人和一瞥让人心动的目光。

    那是成长过程中的必然。这不,郑国的一位小伙子就在自己已经熟悉的群体外,碰到了一位令他一瞥心动的美少女。

    清早的阳光,清新的空气,美少女的身影映在了晶莹的露珠里。

    这不只是一位青春躁动的小伙子的体验,也不是仅限于郑国、陈国的歌咏故事。它是那个时代的写意,也是人类感情绵延传递的信息载体。诗人在《郑风·野有蔓草》中写道:

    田野里长着蔓草,

    晶莹的露珠落满草叶。

    一位美丽的姑娘,

    眉目传情切切。

    今日虽巧遇,

    我愿倾心以相携。(7:20-1)

    很明显,姑娘不愿主动表达什么,只是在眉目间传来没有冷漠的一瞥。小伙子把这一瞥理解为爱的电波——虽然那时还没“电波”这个概念,但他的心狂跳不已,开始想象结婚的情景。“与子偕藏”(原话)的本意是“一起消失”,在他看来这个美妙的幻想即便不代表立刻拥入云雨之乡,也有白头到老的希望。

    在今天看来,先民们似乎有些“头脑简单”,怎么会一见面、也无言语,就想到了白头到老的事情呢?但是反过来一想,先民们的思维速度确实很快,感情表达也很准确。要么,怎会给我们留下这么美好的诗篇呢?

    美丽的姑娘什么都没说,犹如那晶莹的露珠一样,飘然而至,悄然而逝。

    这真是个如梦如幻的场景。这种写在历时空的梦幻一直代代遗传,停留在每一位男性大脑的某一“区间”。清代情色小说《飞花艳想》(虚构的明朝嘉靖年间故事)描写一位边交游边治学的民间学者,见了两位美少女后,竟然“神驰了半晌”,而后说道:“人家有如此标致女子,岂非天姿国色乎!昔人云‘欲把西湖比西子’,今则欲把西子比西湖矣。”虽说这段书写已经远非诗经书写的朴实,且大大增加了才子佳人的“准贵族”气息,但是作家刘璋(1667-?)描写女子神态的词作(无词牌,格式似之)仍脱胎于《田有蔓草》的“清扬婉兮”、“婉如清扬”(原话)即“眉目传情切切”的原始书写。

    在女主人公之一雪瑞云出场时,刘璋写道:

    眉舒柳叶,

    一眼湛秋波。

    身穿着淡淡春衫,

    宛似嫦娥明月下;

    裙带拖着轻轻环佩,

    犹如仙子洛川行。

    远望时,

    已消宋玉之意;

    近观来,

    应解相如之渴。

    此中宋玉是战国时楚人,辞赋家,为楚顷襄王大夫,又传为屈原弟子。因有《登徒子好色赋》,其名被后人引为“好色之徒的代称。至于相如,乃汉代文学家司马相如,他留下情色琴曲《凤求凰》和“相如卓文”爱情的故事。

    既然宋玉与司马相如都会在诗经的情色意境中出现,刘璋笔下的男主人公柳友梅自然可以效法二位文化前辈。

2.2恋爱就是自由

    借助小说人物的眼睛,刘璋将第二进位女主公梅如玉展示出来,相貌之美自不必论,关键是此位美人的风度也带出一个典故:“虽犹未入襄王梦,疑是巫山云雨仙。”

    襄王即楚顷襄王,是怀王的儿子,与宋玉同游云梦大泽(国家公园兼王家狩猎区,地广八百里),遇到团团雨雾。为了消除旅途的不快,宋玉就编了一段美丽的谎言,说这团团雨雾就是巫山神女的身体,当年怀王遇见过,并在梦中得以交欢。为了详细了解当年的爱情故事,襄王命令宋玉写篇赋递上来。用现在的话说,是要一份详细的情况汇报。宋玉说:那是,那是。很快写完了文章。

    是为《高唐赋序》。

    按现代人来说,这是当着儿子的面“造改”人家的父亲,不礼貌,更不合君臣之礼。不过,那时的人比较开明,没那么多“讲究”。

    在现实中,可望不可即或干脆就是产生幻觉的恋爱状态也是会出现的。这种不怎么现实的恋爱,更大程度上一种自由的想象。在自由想象的角度,来复现历史上的自由恋爱,更是令人产生无限遐想的神妙之思。另类”的自由恋爱的诗经作品,往往给后世读者构造一种亦真亦幻的境地。甚至我们可以推断,《红楼梦》上关于太虚幻境的描写也套化于此,不过加了一些佛教的思想佐料而已。

    《邶风·匏有苦叶》几乎就是一个痴情女子的“太虚幻境”,那个痴情女子在河边等梦中情人来接她去成亲,而她身后没有任何一点关乎这场恋爱与婚礼的仪式的影子,她似乎对一个并不存在的人说:

    水深不解衣,

    水浅快提裙。(3:9-1)

    在想象中的男人并没渡河而来时,她并没有到对岸去寻找。她坚信自己心中的他一定会来。对于船夫的热情揽客,她的反应很冷淡:

    船夫招手揽行客,

    别人争渡我不采。

    我自有心思,

    等我恋人来。

    至此,我们就没必要去追问这场类似于“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是否有了结局,而是说“自由”与“恋爱”这两个概念具有了同等价值。

    恋爱,就是自由,甚是那个时代平民社会最完整的自由。

2.3姚际恒横扫诗经学

    相较而言,《匏有苦叶》作为《邶风》系列作品,有可能比《野有蔓草》出现的要早一些。因为《邶风》的作品然大部分产生东周时代,但总有一小部分是产生于春秋(东周始至敬王末,前770—476)之前的。

    我们不能确认《匏有苦叶》就是产生于春秋前,但按《邶风》共十九首的排序而论,它在第九首,应当存在一定的可能性。况且,我们到目前为止仍然无法知道各风内的作品是否就是按产生时序排列的。相对应,整个国风确乎如是,如产生肯定较晚的《郑风》作为风序列的“第七名”却排在了产生最早的豳(音“彬”)风之前。另一方面,在公元前100年(推测的毛诗序成型时间)的毛苌到清代最著名的诗经学家姚际恒(1647-1715),其间一千八百年的时间,没有任何一位经学家给出《匏有苦叶》的背景,如“刺”什么、“美”什么,哪怕是如我们已经提到的明代学者对《卫风·芄兰》的“瞎说”。

    又一桩“历史公案”,仍留给学术史专家去研究吧!

    姚际恒是清代前期的大学问家。这个人学术功底很深厚,也很不讲“情面”,他不但否定了《诗序》的诠释与评价作用,而且对诗经学的三大学术高峰也一概扫斥。

    汉代的诗经学术成就非《诗序》莫属,而两宋则以朱熹的《诗集传》为首;至于明代呢,如第一讲提到丰坊、季本当为最杰出者。在姚际恒之前,诗经学已经严重分派,“攻(击)《诗序》者必宗朱(熹),攻朱(之《诗集传》)者必从诗序。”好端端的学问,变成宗派之争。南宋以来的文人党争,大大地污染了学术生态。此话题亦在本讲座之外,姑且不论。

    姚老先生大为失望,失望之际,他痛下评语:“汉人失之固,宋人失之妄,明人失之凿。”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汉代的学者太固执,认死理儿;宋代的学者太过随意,想像过度;明代的学者则牵强附会,瞎扑一气。今天看来,“宋妄”与“明凿”实在是狗皮褥子——没反正,都那么回事儿!老先生更作振聋发聩之论,也就是他想从根本上颠覆历代诗经学基础的手段,端在于他一言否定了《诗序》的真实性。他说:毛诗序是东汉卫宏瞎编的,多不可信。

    质而论之,他这样的说法并非创造性的看法,而是根据《后汉书·儒林传(下)》中对卫宏的介绍而定的。《后汉书》中卫宏本传有云:“初,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做注解)。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按着这个说法来论,可能是卫宏修改了毛苌的《毛诗序》,以致于原本被“溶化”了。

    本来就已成了烂帐的这段“历史公案”,到了清代前期又被旧话重题。烦不烦呀?更何况,北宋著名学者(也是政治家)王安石在《后汉书》之论与姚际恒之否卫宏中间,又“插了一杠子”呢!王安石说:无论小序还是大序,都是诗经每篇作者自己作的。诗经学也成了“野有蔓草”之状,枝蔓乱爬,但是它总没有象征自由之恋的田野里真实的蔓草那么可爱。

    让我们再一次将目光转向田野。

2.4长毛狗儿搅幽会

    先民时代的自由之恋不是室内的,全然属于田野与自然,尽管有时幽会或云雨是室内短剧”。仍是与《邶风》产生在同样时间跨度内的、仍属风系列的《召南》中,有一篇《野有死麕》,几乎就是《匏有苦叶》的一个“续集”。或者说,我们把《匏有苦叶》看成是一个电视连续剧的第一集,那么,《野有死麕》就是第二集了。

    麕,音“菌”,是一种无角的小鹿。但是为什么作者要用一只死了的小鹿起兴,今人不好理解。或许它被当作一种不劳而获、意外之喜的表象,或者是它本该当作一件礼物送给心上人。后一种可能性大一些。如果一定按今天的看法来论,该诗就不如直取诗中原句“有女怀春”为题,那样不很动听吗!可是呢,先民的奔放、直朴的感情一旦形成口头表达乃至于书面语言,就变得了委婉了许多。

    或许这是“文明”一词的一项诠释吧!

    比较于匏叶的起兴而后不再被置一词,小鹿在其诗中出现了两次,而且关联性也比较强:

    野有白茅围死鹿,

    可喻天赐启情途。

    少女怀春盼郎来,

    健男情话入耳鼓。(2:12-1)

    林生新树绕死鹿,

    情涌人间不胜收。

    白茅束捆意深厚,

    献给少女爱悠悠。(2:12-2)

    女说哥哥莫慌张,

    弄我小裙出声响,

    长毛小狗会汪汪。(2:12-3)

    在我们设想的这个古代爱情题材的“电视剧”中,河边那个痴等梦中情人的姑娘等到了她心上的人。他,来了,不但说对她说悄悄情话,还要献给她一头小鹿当礼物。有了情话,有了礼物,足慰平日的苦思冥想,还问他小鹿从哪儿弄来的,实在没必要了。性急的小伙子要有所“动作”,他去摸索恋人的小裙,姑娘则说:“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原话)。那小裙起围裙的作用,原字叫帨,音“税”。实际上它也是一种佩巾,系在腹前,是“辅助腰带”。小伙子去摸姑娘的腰带,真够大胆的,因为他们之间并不是很熟稔。何以说此?文中有交待,即“无使尨也吠“(原话)。

    尨,音芒”,即长毛狗。

    若是少女的长毛狗和小伙子很熟悉了,它是不冲他汪汪的。

    这场带有小伙子冲动色彩的幽会被长毛狗察觉了,对于小伙子,是个遗憾。以后,他或许会长些经验。或许是少女很有心计,让小伙子别那么“猴儿急”,告诉他长毛狗的存在,他的动作幅度会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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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02:无感我帨兮

    图解:男女之间的“动作”一直是文化表现题材,只是现代中国人一直被“封建”二字给蒙蔽了,才偏面地想象了古代社会。

    图源:明代春宫类画作《求欢》局部

    就是这么一首让人读来春心荡漾的爱情诗篇,也被历代诗经学者所“涂炭”。刚刚提到的那个东汉学者卫宏,在其作的《诗序》中说:诗中仍在宣扬周文王传下来的文明教化,虽然当此春秋动乱之际,人们犹讨厌无礼的动作。也就是说,小伙子“猴儿急”地去解姑娘的“辅助腰带”,是一个时代无礼即政治失序的象征。朱熹老先生似乎说得更玄(悬)乎,他说:“毋动我之帨,毋惊我之犬,以甚言其不能相及也。其凛然不可犯之意盖可见矣!

    真是乱弹琴,更是“糟践年景”!现代以来的学者如胡适、俞平伯等,几乎没人相信郑朱一类古代学者的浮言妄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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