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棕皮手记

作者:于坚,诗人

参加一个诗歌会议,诗人们也学着政府官员开会的模式,每个诗人面前放一块牌子,写上诗人的名字,并且按照诗人在各单位的官职大小来排列,例如主席、副主席,中央来的诗人在最前排,地方上的诗人就没有牌子了,随便坐。我看见那些诗人的名字有好多都是笔名:例如,夏之花、天涯孤客、夜的白、沦落人、叶之露。韵味深长。

网络上的笔名也是一样,小型抒情诗密集,“白露青衫”。

有什么写作比写自己的笔名更重要,更精练,更有美学和世界观上的代表性的?

“忧郁的风”是八十岁的老者,而“月光柳”刚四十岁,用餐的时候,路上遇一水坑,“忧郁的风”过不去,“月光柳”蹲下,背起“忧郁的风”哗啦一声就渡了过去。

大学校长调动工作,我以为是回去继续教书,结果是调去当局长。在今日中国看来,校长和局长都是一样的,级别是一样的。所以把物价局局长调去当校长没有人会持异议。把周树人调去当卫生局局长也是顺理成章的。

死亡在我们中间,又在我们之外。据说周朝的时候,如果活着的人要祭祀先人,朝廷就可以派别人去扮演此人的祖先来与他对话。所谓人生如戏,人生就是死亡,就是对历史的重演。在死亡之中,是说我们的生命只是重演历史。在死亡以外,是说历史是由今天活着的人们在上演的。过去和未来是不存在的,它们都表演于今天、现在。

《说文》说,鬼,就是人所归。回家。人是自然中的,人者仁也,人离开自然,成为文明中的人,仁人志士,就是从野蛮中出来,离开了家。而成为鬼是回家。

文学、艺术其实就是朝廷派去扮演死者的那些巫师演出的戏剧。文人其实是出家人,诗教嘛。

古代中国的文人,与今天所谓知识分子不同,文人不是一般的知识分子,所谓文化人。

文的意思是:交错刻画以成为花纹。文人就是能够去蔽,为天地立心的人。心就是文,心是被自然遮蔽在黑暗里的,心只有通过文才呈现出来,才留下痕迹。文是心灵的痕迹。为天地立心,就是文。文是动词,是一个去蔽的行为过程。

但文也成为名词,成为标准。知识分子把文作为一种主义来遵循,因此反而成为遮蔽者。

文是不知道的,文明,什么明起来,在文的过程中是不知道的。

文化,与文明不同,文化是以文明为基础的一些规范,文化在于把已经亮起来的东西作为标准去化非标准的,用历史去征服非历史。

知识分子,是把文明作为主义、知识去推广、改造世界的人。

文化人是知道的。文人是不知道的。文人只是刻画出痕迹、纹路,他并不知道将要亮起来的是什么。

诗要到心。到语言是不够的,诗本来就是从语言开始的,只是说话是不够的,要立心。真理、主义、知识,同样是黑暗。因为天地无德,心并不是既定不变的某种观念、意识形态。心是永恒的。意识形态是过眼云烟。

毋宁说心是一个容器。“天地无德”,就是无倾向,无是非,无立场,因此可以包容万物。心在诗人,是“感通”,在读者,是感动。心不是真理,不是意思、意识形态。

我的诗歌其实不是口语,绝不是。而是自然、朴素。

我在某县吃饭时听人家说,一个人的真本事,不在于你有钱可以在这个县买到茶叶。而在于你可以免费“拿到”茶叶,拿到“内部供应”的茶叶是一大本事。拿到科长一级的茶叶是一本事,拿到县委书记一级的茶叶是最大的本事。而县委书记一级的茶叶,是你在市场上绝对买不到的。

伟大的作品激发的是读者的个性。而它自己是没有个性的。

澳门有个贾梅士公园。贾梅士是葡萄牙诗人,据说到过澳门,后来在大海上船翻人殁。但诗没有沉下大海,鱼虾不吃这东西。与其他人相比,例如海军陆战队队员、探险家、海盗、渔夫等,没有谁可以比一个诗人更深入永久地进入一个地方。葡萄牙人占领澳门后,来过澳门的各种大人物多如牛毛,但澳门只记住了一个贾梅士,他是否真的到过澳门都不确定,只是谣言而已,就一直被纪念着,就是殖民者,引以为豪的也是他祖国的诗人。

人们总是在说民主,当民主社会到来的时候,他们一定会陷入前所未有的空虚。他们那时候的写作恐怕又要借助对专制时代的回忆了。民主没有历史。人类的文明史是专制的历史。诗歌、文学都是那种历史的滋生物。因此民主时代的到来,也意味着文学的消失,这并非危言耸听。

极左时代的意识形态今天已经只是局部的,而且已经在人民中声名狼藉。谁都承认民主是好东西,民主在暗中其实早已胜利了。民主从来没有在“胜利”这个意义上被讨论过,思考过。

可怕的不是过去时代僵化的意识形态,而是全民欢呼的充满活力的全球化。在中国,这种活力是通过制度来推进的。得到大众的完全拥护。如果大众对“文革”那一套心怀不满的话,人民却深情拥护现代化,并且怀疑者必成为人民公敌。

逆来顺受,给你最黑暗的非人性的,你必须接受,例如“文革”。给你最光明、最人性的,你也必须接受。如果有人愿意选择一种非现代化的、非西方的、落后的的生活方式,例如继续当自耕农、流浪汉,继续“脏乱差”,那也是不行的,光明、幸福、文明的生活也是一种强力推行的制度。

玩古玩的人喜欢拣漏。但普遍拣的都是小漏。一流的藏家拣的是大漏。什么是大漏,就是一个时代的审美倾向还在拘泥于某种教条、观念、主义的时候,你超越之,看见一个时代普遍的审美价值看不见的东西。现在,青花瓷的价值举世都知道了,拣漏如骆驼过针眼。但许多大漏就在古玩店里摆着,便宜得惊人。

大漏其实是相当便宜的。大漏何其多!“文革”使中国人在文化上而不是识字上接近于文盲。

我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要么在大地上行走。这两天被朋友约出去吃了两顿饭,就听到几个故事,真是耸人听闻,也许是我太孤陋寡闻了吧。

有个朋友的老母亲住在一个单位大院里,老房子里住着几户人。白天大家去上班,老母亲那日也恰巧出门访问亲戚去了。下午大家回来,个个目瞪口呆。他们的房子已经被推成了一堆土。朋友闻讯赶到,怎么也想不起母亲家有些什么东西,想了半天,想起家里有个很贵重的东西,一架钢琴。钢琴总不至于也开过去推掉吧,根本找不到了,像是做梦一样。

某君留学英国,手续都办完,明天就乘飞机赴伦敦。晚上大宴宾客。把学院的领导朋友老师都请来了,也请了自己的直接领导,系主任。宴会开始,某君一砸酒杯指着系主任破口大骂:“这个系有你这种杂种在永远搞不好,多少好老师都被你赶走了……”全场鸦雀无声。某君过去在学校,唯唯诺诺点头哈腰端茶递水、小跑着、半蹲着汇报,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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