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彦臣:国风十八讲(3):纵情心间——鱼鹰给凤凰的启示

3.1爱情鸟在歌唱

    诗经的情色话语是鸟儿唱出来。唱歌者之于我们,并不陌生:在先民时代里,它们叫“雎鸠”;现在,我们叫它们“鱼鹰”。

    关关”呢,是它们叫声的形容。

    鱼鹰之所以和人类如此熟悉,是因为先民时代初期过的是鱼猎生活,稍晚以后才有了种植即农业文明。在农业文明鼎盛的时代里,渔猎活动仍然是人类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今日有闲人士的垂钓以及双休日匆忙离开城市并带上价格不菲的渔网到远郊河边撒上两网,不都是渔猎时代的“遗传”所致吗?也许直到网烂,捕到的鱼的市值还不到买网价钱的三分之一,但是在“价钱”之外更多的是价值,即生活的乐趣与质量所在。也许有闲人士与我们忙碌的底层民众一样,很少再看见鱼鹰蹲在船上时刻准备为人类效劳的情形,但是,它们的祖先与我们的祖先曾经共同歌唱过爱情。

    如果没有它们的祖先与我们的祖先共同歌唱,兴许今天单个的“你”或“我”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这是个哲学问题,留给哲学家去探索吧!

    鱼鹰之间的爱情引发了先民们的情思,怎样才能同鸟儿一样地快乐,至少是半个哲学问题。至于《关雎》如何被孔夫子列为诗经的首篇,我们已经无法考证,但可以相信:孔夫子心头也要爱情,甚至爱情的地位远远高于严肃的政治。要么,为什么他不把《豳风·七月》放在首篇呢?毕竟那是西周尚未成为天下之主以前的作品,即周文王的祖父公刘在豳地惨淡经营时的民歌。

    正如印度一句民谚所说:世界上万物有时都会消亡,唯有爱情永存。

    鱼鹰的快乐引发了先民们的遐想:

    和鸣的鱼鹰呀,

    你们萃集在河洲;

    美丽娴静的少女呀,

    我想娶你为偶。(1:1-1)

   比之于《野有死麕》的莽撞以及《匏有苦叶》的哀怨,《关雎》含蓄而意境优美。虽然说作为诗篇起兴的对象,鱼鹰与匏叶一样不曾重复出现在各自的诗篇中,但是鱼鹰的温尔文雅让孔老夫子大加赞赏。他说,这首诗“哀而不伤,乐而不淫”。

    给欢乐一个尺度,确实是老夫子的一个“伟大的发明”。当然,老夫子应当还有一个参照,那就是《唐风·蟋蟀》的理性尺度:

    不可太放纵,

    本职工作要做好,

    放松不荒唐,

    良士以此为戒条。(10:1-1)

    放纵亦不好,

    杂沓庶务要收拢。

    好乐别误事,

    贤者省此当清醒。(10:1-2)

    不可尽豪纵,

    多思他事防后忧。

    闲情不扰正,

    贤良之士品德修。(10:1-3)

    一位长者的喋喋不休,怎么能与爱情鸟的歌唱相比?你看,作为“理性尺度”的《蟋蟀》三段二十四句,远没四段二十句的《关雎》那样的罗列,更没淡淡的哀愁。在《关雎》作者把视线从鱼鹰身上转到河中荇菜后,又用了三次“参差荇菜”(原话),丝毫不比《蟋蟀》的三段连用“蟋蟀在堂”(原话)要简洁。但是,与《蟋蟀》的“三劝”相比,《关雎》的“两求”更让人心随之往:

    美丽娴静的少女呀,

    可否琴瑟相求?(1:1-4)

    那位美少女呀,

    我要借钟鼓与你说话。(1:1-5)

    朦胧的“准恋爱”,苦思冥想的怨艾,莽撞的大胆求欢,似乎都不是最优美的恋爱前奏曲。只有借琴瑟与钟鼓以相接的情思,才值得诗人把它当作一片花蕊的标本放在收藏夹里。但是,爱情鸟不但要唱,它还会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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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03:河洲之鸟

    图解:《关雎》的想象作为文化传承密码之一,它写进了历史文人的记忆,创作中的套化与复现屡屡出现。

    图源:清代王翬无款古意山水画(局部)

    如果说“司马卓文”的故事就是《关雎》的后世诠释或是之于我们的诗经历史映像之一,那么几乎没有专家来说这是个牵强附会的史学考证逻辑。

    在战国楚赋即屈原与宋玉之后,几乎没有人比得了司马相如写赋的才能。子虚乌有,作为一句成语,就来自他的两篇赋名。相比之下,西汉晚期的扬雄只能算拙劣的模仿者了。不值一论!

3.2犬子《凤求凰》

    司马相如很有才,但他是个穷小子,还有逗趣的名字,叫“犬子”。《史记》其本传有云:“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为犬子。”现在说来,就是:“跟狗似的,一蹿一蹦的!”他在梁孝王那里混过,但是梁王死了,他也回了家,“而家贫,无以为业。”

    作为穷小子,他也是个“坏小子”。由于早已成年尚未婚配,爱情的鸟儿一直撞击着他的心扉。在一次被人恭请为上宾的宴会上,他看到主人卓王孙的女儿。卓王孙的女儿虽然青年守寡,但姿色不衰,并且颇好音乐。“坏小子”(老小伙子啦!)司马相如发挥了《关雎》的境界,诗经上的“琴瑟友之”就变成了《史记》上的“以琴心挑之”。

    能有“以琴心挑之”的机会本源于穷小子的名气。虽然说现在很穷,但他当初买官(即“以赀为郎”)而入官场后,花了钱也交了朋友,在由朝廷小官转投为梁孝王的宾客后也结识了一批文人,著名者如枚乘便是。受这些人薰染,原为“小狗子”性格的司马相如在几年后写出了名震一时的《子虚赋》。《子虚赋》写得有多好,评价不一,但是汉武帝刘彻很喜欢,认为是古人写的,叹息说:“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还好,给刘彻养狗的小官杨得意告诉刘彻:这个人是当代人,还活着,跟我是四川老乡,云云。

    刘彻如何给了相如富贵的机会自不必论,但有一点可以说明:相如穷困归家,虽没拉回一车财宝,但却背回了一身无形资产。由于声名所在,四川地方贤达敬之有加。临邛县令王吉是他的旧友,请他过去闲吃白喝。临邛地方富庶,官商关系密切,富人也乐意请官员与名人吃喝。大富人卓王孙通过王吉,费了好大的劲,才请到相如。席间,都喝多了,王吉请相如弹琴。相如先是推辞,而后从命,但是他的优雅的琴曲不是弹给上百号客人听的,而是力图让卓文君听进心里。卓文君当然听进去了,并且他从门缝中偷看了相如的风采。

    相如奏曲的名字叫《凤求凰》。

    《凤求凰》又多种版本,也有后人之伪作,甚至说当时相如之奏只有曲而无辞。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驰归成都”。

    在《凤求凰》的诸多版本中,有一个比较“现代”——估计是西汉以后的文人补写的,其首句为“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凰)”,中间有句“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末句则为“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如果一定要追寻其带有古风的意境,那么非元曲大家王实甫《西厢记》所引(或重新创作)为最佳,其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琴弦或者歌词上所表达的时间计量,非常之夸张,“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一天成了三天?太短了,足以忍耐。

    一天成了三个月?差不多少。

    干脆就是三年?虽然夸张,但能表达心情。

    诗经里早有这样的写意,“一日不见兮思之发狂”只不过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意境改写而已。

3.3恋爱中的心理时间

    孔夫子当然不能预见到司马相如这样的“坏小子”,能把他的“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底线给无情地突破了。

    哀且伤,相如从琴曲弹出了人生之悲,他声称若听琴者听不进他的意思去,他会很悲伤,甚至会因此死掉——爱情鸟若是飞不起来,我必将灭亡!

    太可怕了。

    这一场现实的“超玄”操作与内心世界的表白,很夸张,而最被夸张的非“恋爱中的心理时间”莫属。

    被夸张的心理时间,首先在相如与卓文君的逃奔中表现出来。夜里,卓文君跑到王吉为相如提供的馆舍里,二人来不及缠绵,连夜从临邛奔相如老家成都而去。

    急急忙忙,如惊弓之鸟;慌慌张张,似漏网之鱼。

    原来极度沉闷的时间夸张在另外一种夸张中消失了,什么“一日不见三秋”,倒如“三步并作一步走”。

    乐且淫,私奔了。这个私奔行为气坏了大摆宴席的主人卓王孙,他怒发冲天,发誓不给女儿一分钱:“我这女儿太不像话了,我不忍心杀她,但一个铜子儿我也不给她!”犹如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一脚踏破圣人的底线一样,后来卓王孙自己终于在女儿和“准女婿”的裹胁下,踏破了自己的誓言。两口子来老人门口开酒坊,而且卓文君亲自执匙灌壶,豁出了脸面。老人家没办法,“给钱,给钱。行行好,你们收摊子吧!”更何况有人说,你别看这个女婿穷,但人家才名满天下呀……

    冒险的爱情很刺激,但在先民们那里则表现的很委婉,他们甚至不想指明所思念对象的性别、身份,只有一个“彼”字。《王风·采葛》就是如此简单:

    彼采葛兮。

    一日不见,

    如三月兮。(6:8-1,原文,下同)

    彼采萧兮,

    一日不见,

    如三秋兮。(6:8-2)

    彼采艾兮,

    一日不见,

    如三年兮。(6:8-3)

    这样表达浅白的古体实为罕见,几乎用不着今译。其中的“彼”,按着想象的劳动意境——女人从事轻闲采摘活动,就是一位女性,一位姑娘,一位作者思恋的美少女。

    朱熹惧于《采葛》对《关雎》的突破,指称前者为“淫奔之诗”。今日反诘朱老夫子:您连人家纵情心间的思恋都不允许吗?

    猜测而言,也许是老夫子读了唐代元稹的《会真记》即《莺莺传》,才产生出了如此大的恐惧。《会真记》是《西厢记》的创作素材,其中更加经典地复制了“以琴心挑之”的作法,琴声中也传出了“一日不见兮思之发狂”的爱情声明的声音。但是到王实甫的元曲那里,朱老夫子就管不着啦!

    其实就朱老夫子本身,他也体验过“爱情的力量是挡不住的”这样的道理。老夫子素为世之道德楷模,但他的道德理性抗不过性饥渴的本能,还是召了两位年轻漂亮的尼姑还俗作妾。这件本是快心爽意的风流事,后来被政敌当成“政治问题”向皇帝告状,结果老夫子被迫作了“深刻的检讨”。

    何苦呢?老夫子的检讨一定不是真心的,官样文章而已。

    至于最早版本的解说,即《毛诗序》所谓《王风·采葛》是大臣忧谗之作即,纯属闲扯,不足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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