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学林点将录・正榜头领之三十六
叶德辉(1864-1927),字焕(奂)彬,号直山、直心、郋园,室名双楳(梅)景闇、观古堂;湖南湘潭人。
胡适二十年代曾感慨:“现今的中国学术界真凋敝零落极了。旧式学者只剩王国维、罗振玉、叶德辉、章炳麟四人;其次则半新半旧的过渡学者,也只有梁启超和我们几个人。内中章炳麟是在学术上已半僵了,罗与叶没有条理系统,只有王国维最有希望。”此语未免照远不照近,今日回顾,则当日纵非中国学术史上的黄金时代,亦可谓白银时代。然而由胡适此语,亦可知叶氏虽属“没有条理系统”的“旧式学者”,但仍赢得新派学者的相当认同,要为不可多得的学林异材。
叶父雨村,以经营茶业致富,在长沙有钱铺及货行。叶氏光绪十八年(1892)中进士,任吏部主事,以家资丰厚,薄京官而不为,未几即请长假返湘,惟以藏书治学为业。其著述遍及四部,尤以文字学(小学)、文献学(版本目录)用力最深,但他于文字学能守旧而不能出新,终以文献学鸣世。
叶氏治文字,近乎章太炎、黄侃师徒,偏重《说文解字》而排斥甲骨金文。著有《六书古微》、《说文读若字考》、《同声假借字考》、《说文籀文考证》,合刊为《郋园小学四种》。治文献,则鉴于叶昌炽《藏书纪事诗》“不及刻书源流与夫校勘家掌故”,遂仿叶昌炽《语石》体例,著《书林清话》及《书林余话》,综考历代图书刊刻的相关事项,贯穿群籍,厚积薄发,与《藏书纪事诗》各有偏重,皆为书史的空前名著。其他如《藏书十约》自述其藏书观,《郋园读书志》汇录其藏书题跋,《书目答问斠补》订补《书目答问》的疏略,皆本色当行之作。此外,于经学有《经学通诂》,于书画碑帖有《游艺厄言》、《观画百咏》,于钱币有《古泉杂咏》,正经杂学,皆能贯通。统而观之,张舜徽指他“于群经、小学,所造均浅,虽有述造,未足名家。惟所撰《书林清话》及《余话》,称述藏家故实,广采名流燕语,扬搉得失,语多精辟。知其一生所长,仍在版本之学”,大体可作定论。
叶氏处世,为海内名士,亦为地方一霸;以好书称,亦以好色称。其好书,“所藏几二十万卷,异本重本插架累累,四库应读之书既已遍读,四库未见之书亦随见随读”;其好色,则逛青楼,捧旦角,粉头断臂,男女通杀。其好书亦如好色,故有“老婆不借书不借”的规条,又有诗云“买书如买妾,美色看不厌。妾衰爱渐弛,书旧芳益烈。……买书胜买妾,书淫过渔色”;其好色而及于书,故又不辞诲淫之讥,汇辑房中、香艳诸书为《双梅景闇丛书》。则比之为学林浪子,岂不相宜?
叶氏思想保守,性格顽劣,大抵改良时代则反对改良,革命时代则反对革命,自谓“天子不得而臣,国人皆曰可杀”,最可见其风貌。戊戌维新时以卫道自居,丑诋康有为、梁启超,所编《翼教丛编》、《觉迷要录》耸动一时;辛亥革命后敌视民国,作《光复坡子街地名记》以侮弄民国元勋黄兴;又先后为都督府军政部长唐蟒、督军汤芗铭逮捕下狱,而幸免于难。然至1927年,国共合作北伐,湖南农民暴动蜂起,叶氏复作联语“农运宏开,稻粱菽麦黍稷,尽皆杂种;会场广阔,马牛羊鸡犬豕,都是畜生”讥之,遂被中共控制下的农民协会处决。据传后来毛泽东引以为憾事云。
又,叶氏不得善终,未刊稿多至二十种。他平素特重清人《乾嘉诗坛点将录》,并留意搜求清人诗文集,《诗坛点将录》中有名者已得百余家;原已开始起草《乾嘉诗坛点将录诗徵》一稿,自称于“国运之盛衰,人材之消长,以及诗派之变迁,一一采录甚详,自谓必传之作”,惜乎人亡书废,天壤间不复有此作矣。
门下士以杨树达最显于世。杨氏民国时有《郋园全书序》之作,于叶氏极鼓吹之能事;而1949年后,叶为“反革命”,为“土豪劣绅”,于其人不能不有所避讳。于是举世但知杨氏曾为毛泽东师,岂知叶氏曾为杨树达师耶?
诗曰:如何头角总难驯,名士收场竟劣绅。书与老婆都不借,叶公原是性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