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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中我们观看的机缘似乎无时不在,也获得了许多观看的经验,但很少去想实际上观看分为两种:一种是无心之看,包括许多自以为是、刻意以求的观看,其实都是瞎子之看;另一种是心灵之看,那不是看,而是以心灵的全部力量去捕捉对象的所有可视与不可视的形状、气味和色彩。所有对艺术的感悟和评论其实只向人们提出一个要求:心灵之看。
约翰。伯格从他的《观看之道》走进《抵抗的群体》,这多么符合我心目中的看与行动的逻辑定理!我来了,我看了,我抵抗了———“看”是一个人从诞生到具有生之价值的桥梁。中国有诗人说: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眼睛是心灵之“看”的窗户,而寻找就是抵抗啊!因此,从观看到抵抗是心灵的必然旅程。
约翰。伯格兼艺术批评家、小说家和画家于一身,因而在他的眼睛、心灵与手之间有着细密而富于张力的联系。面对从旧石器时代到今天的艺术作品,他观看的眼睛是独特的,他认为“每一幅真正的画都体现一个合作关系”(第8页),大师的惊世之作与其他作品之间的差异归结为“与被画者之间合作关系的存在与否。”(第62页)据此可以判定,观看者与画作之间也有一个合作关系。这亦体现出艺术史家与艺术批评家不同的工作重心,他们的相异不但在于艺术作品所处时间上的不同,还在于他们观看的眼光和方式。艺术史家的“小心求证”常令沉默的客体陷入客观性的泥潭导致无法翻身;批评家却以“大胆假设”的阐释让作品说出他自己心中的话语。
他认可画家在黑暗中的工作就是服从,“他建造一个藏身之所,从中发动袭击,以便了解情况。他用颜料、画笔、破布、小刀、自己的手指来完成这一切。过程虽极具敏感,然而他想触摸的东西却通常触摸不到。这是唯一真正的奥秘之所在。这正是有些人———比方你———成为画家的原因。”(第28页);他还说,“真正的绘画是一种不断的提问,一种不熟练,也就是对所绘之物表达的一种接纳形式。”(第62页)。以我的感受———也算是以谈论艺术为志业、以业余在画布上涂抹为精神愉悦的那种生涯带给我的感受———而言,他不是在故作玄奥之论,而是从心灵之看和创作过程中产生的最内在、最难以言说的体验。
当代生活使人越来越失去真实的实体性,人的存在证明越来越变得仅是一种永无宁日的欲望冲动。人所创作的各种影像也是如此———被绘制、被拍照的影像越多,关于这个世界的实体的感觉就越弱。我们究竟失去了什么?
本书是作者上世纪90年代发表在报刊杂志上的文章结集,这些篇幅短小的文章就是通常意义上的艺术随笔吧,它们在今天为什么还有理由被翻译、被出版、被介绍?我搜索一下不太准确的记忆,这种强调个人体验、散文风格的谈艺术的文章,不是在十多年前就被人们归为“幼稚”、“太感性”而难具有权威性或者说服力?乃至我们如今面对当年的文稿都要装出“汗颜”的样子,承认缺乏“以材料说话”,否则不足以显出自己学业的精进。在本书中,我特别感兴趣于伯格谈德加,谈凡。高,谈米开朗琪罗和伦勃朗,谈弗里达。卡萝,这些声名显赫的人物,那在短短的文章里,谈他们什么?不得不承认,他的观看是抛开了成见,其体贴入微处处闪现出智慧,比如他评述莫兰迪的这句:“孤独的莫兰迪爱上的不是事物的外表,而是外表所投射的内容。结果,他成为有史以来最隐秘的画家。”(第126页)
如若伯格真像书扉所言,仍然住在阿尔卑斯山脚的法国小山村中,他是幸福的,他得以超然、智慧地观看这个世界。在《反抗溃败的世界》的标题下,他举证15世纪尼德兰画家博斯想像和怪诞的画作来讽喻当下,说“这幅地狱图不可思议地预言了20世纪末的全球化和经济新秩序强加于世界的精神氛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我在课堂上向学生讲述这幅画时不也振振有词地拿今天的现实来与之相比吗?可伯格的高招在于无视博斯画作的象征意义,而将其构成地狱的空间当作预言,与今天“由全球化浪潮下强迫行销的媒体传达给我们”的破碎图景相比较,并且借用墨西哥扎巴达民族解放军马科斯对世界局势的分析,透过博斯的画作,寻找“永远无法拼成有意义的图形”的碎块。他直面新秩序的荒诞,指出:“我们所处的文化可能是有是史以来最幽闭的一个;在全球化的文化当中,就像博斯的地狱一样,看不见他处或他法。”因而,“抵抗之举不仅仅意味接受荒谬的世界图像,更意味予以谴责。地狱被赶出内心,它便不再是地狱。”(第174页)
《与副司令马科斯的通信》是两个诗人就他们关注的世界倾情交谈。博格谈苍鹫,他脑海里出现的四件事是:春天,反抗军的抗争,马科斯对新世界的展望,“以及苍鹫缓缓拍动的翅膀”。而马科斯回信告诉他,在墨西哥的东南部,新自由主义的政府正铲除危害体制的异质力量,“对这个着重财富与权力并散布死亡与贫穷的体系来说,农民、原住民都不符合计划和体制。他们都得被铲除,就像苍鹫……和老鹰……都得铲除。”马科斯和他身边的孩子从伯格一本书的封面看英国画家康斯波特布尔描画乡村景象的画,画作“唤醒影像与现实之间的某种快速连接”,他们看到的不是英国乡村,而是他们自己的家园。观看与他们的个体经验有关。
从观看到抵抗。抵抗什么?他说是抵抗“新秩序佯装、作恶而发生的一切古怪事。”这几个字眼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艺术的人文科学性,是否在此得到了深切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