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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之声:北京的古树名木》,(日)阿南史代著,曹立华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12月版,66.00元。 |
由于我自己写的一本环保报告文学“没有大树的国家”即将出版,因此我就到处对人说中国“没有大树”。说得多了,就经常有人对我发出质疑:你这个说法不对,中国到处都有大树,别说自然保护区里面了,只说我老家的村口,就还有一棵老槐树。
《树之声》其实也验证了许多人的这种想法。一个叫阿南史代的美国人———其实是日本人的后代,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因为热爱中国的文化,因为想研究北京的寺庙变迁,不小心研究起了寺庙里的大树,也不小心研究起了北京残存的大树。二十多年过去了,她用相机和笔,用心灵和脚步,写成了这样的一本精美的大书,把北京范围内的所有大树,把这些大树的典故和传说,现实与历史,都钩沉了出来。
这个世界很有意思,动物死了,化成化石,化成黄泥黑土;人死了,化成灰,化成墓,化成虫沙,化成纪念的照片和文章,化为黑暗中的沉默者;宫殿、寺庙拆毁了,化成平地,化成灰尘和烟雾,化成普通的民居,化成文人的伤感和史家的冰凉。只有大树似乎是不死的,几乎中国所有的地方,都有古树。古代的皇帝们喜欢栽松种柏,除了喜欢它的常青,大概更多的是痴迷于它的长寿。因此,阿南史代说,某个村庄的某棵大树,不仅是村里人的“公共活动场所”,而且是这个村庄历史久远的一个最形象的指代。某个地方有棵大树,那么这大树的周围,一定飘荡过无数的历史风云,上演过无数的人间悲欢;如石头般坚硬的树体上,如被雕刻过的树皮上,如果你细心地进行分离,一定会提纯出许多世界的哲理。
也许,这本书还是患了最常见的“人类过度症”———如果没有人类,这些树可能就不会那么受重视;表面上讲的是树的故事,实质上仍旧痴迷于人的历史。自然在这里面,似乎仍旧是人的附庸。好像没有了人类,自然的价值就贬低了、削弱了。即使这些树在没有人类的地方存活着,也未必真的受到多么大的重视。《树之声》的树已经不是一个物种,它身上的自然之叶、时间之花,都成了人类活动的重要注脚,都成了人类活动的信托、记忆和阐释器。
这让我多多少少有些悲伤。
当然我清楚,其实这是“人类自私”的一种本能表现,人只爱关注与自己有足够亲近的众相。有许多人心目中的自然,往往就是这样;有许多人认识自然的脚步,走到这种大树面前就已经很知足、欣慰了。阿南史代记录了北京的古树,她也认识这些古树,她赞叹它们的美,欣赏它们的厚重,是因为这些树既有自然之美,又有人间烟火长时间熏陶、熔铸出来的“文化沉淀”。在这些树身上,你最容易涌起史家的伤感,生起诗人的幻灭无常之心。在这样的树前接受佛与禅的灌通,想来会让许多人受用不尽。
当然,我这样说没有任何批评她的意思。我只是想借助她的成就,发挥一下自己的理念。我赞赏的是她“贴近大树”的那种实地调查、亲自去看的方法。不管你是个热爱自然的人还是个热爱历史的人,你都应该到树木更丰富的自然界中去看看。因为天然林里的那些大树,其实有它们自己的烟火,有它们自己的战争,有它们自己的和平,有它们自己的信念。它们既是自然基因的最大承载体,也是自然界文化基因的最重要呈现力。
如果自然与人的关系没有那么紧密,那么自然受忽视的程度就会上升;如果一个自然元素与人类的活动瞬间有了高强度的关联,那么这个细节受到凝视的频率就会高得多。如果你仔细地观察自然,你持久的目光慢慢地就给融化人与自然间那种与生俱来的阻离隔膜;如果你总是匆忙地对自然瞥上一眼,那么你永远只能成为自然的陌生人。
有一段时间,我带着这本书上路。在火车上看,在旅馆里看。读完这本书时,我正好来到河南郑州,与当地一个民间环保组织“绿色中原”的负责人崔晟交流。他谈到他的一个理想:准备用几年的时间,挨个查访河南大地上的古树名木。
听完他的想法,我准备送一本《树之声》给他;同时也强化了我推动“自然大学”的决心。从2006年开始,我就觉得应当在中国创办一所相异于传统办学模式的“大学”,以亲自去看的精神,由各地环保把当地愿意向大自然学习的人们,带到自然界中,看风看雨,看树看草,看鸟看昆虫,看水看石,看炸雷看闪电,看星星看云彩。只要时间足够长,只要毅力足够坚韧,“自然”就会成为一所最好的大学,中国的环境保护事业就会变得容易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