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金蔷薇

一本“作家素养”的营养食谱,一条“作家历程”的心灵之路。

由于有丰富的创作体验,帕氏开列的食谱丰富多彩实际而又亲切;由于真诚地检索记忆,他擘画出来的心路历程生动多姿而又具体。而这一切又经过精心的构思,以兴味盎然的故事或情致深切的经历为载体,让智性的感悟像清冽的山泉般自然流淌,浸润于读者的心田。

《珍贵的尘土》以一个凄美的故事作背景,衬托出作家人格和作品魅力与漫长而执着的积累之间无法割裂的艰辛。《摩崖石刻》以挑战大海、蔑视死亡的渔人们的坚定,揭示出使命感和献身精神对一个高尚作家的不可或缺。《几朵木花》提醒我们:要珍惜童年的情愫,要保持那种“专心致志的观察”和“充满憧憬的想象”,只有这样,生命历程中的痕迹才是具体的、亲切的、融入记忆且富有情感的。那些间接的、由学习和模仿而来的技巧,有助于传达这样的记忆、情怀和感觉,也是不可忽视的基本功,但是,如果没有具体生动的、打上特定场景和浓郁氛围的记忆作为创作的基本素材,技巧产生不出真切的情感,倒很可能导致描写的空洞和浮泛。只有当概念的“海洋”变成了心中“具体的海”(比如那些轮廓独特、有名有姓的山峦,那些荫凉沁心、虫鸣诱人的树林,那些性格鲜明、波光迷幻的溪流,那些嗓音五花八门、气味浓郁扑鼻的工人、农夫和街坊邻里,等等),作为形象传递工具的文字,才会变得鲜活、亲切,才会传递出个性鲜明的视角和情怀、思虑和感慨、忧伤和挚爱……

憧憬和向往,使童年和少年时光变得跃动,它总有一种与具体的,切实的生活若即若离的张力,使精神和心灵在紧张中活力盎然。当这样的热望缺乏思想和骨骼的血液时,它难免轻飘、空洞,有些流于浮源。但这一类“不切实际”的幻想,却是返璞归真前必须的熬煎和历练,没有这样的地火和炉焰,锤击的叮当和淬激的雾霭,过早地“切实”起来的理性就没有激情,没有美的内核。所以帕乌斯托夫斯基强调:“诗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是我们从童年时代得到的最可贵的礼物。”

在《第一篇短篇小说》中,帕氏告诉我们一个“诀窍”:生动的故事、曲折的情节、激烈的冲突、悲惨的结局……这些都可以是写作的元素,但必须要由作家的思想感情去冶炼它们、编织它们。这需要明澈的思想和炽热的情感,有赖于生活的磨砺和烘焙。这两个过程——元素的积累和人格的养成——在同一个灵魂中展开,才能交织出一条作家成长之路。

《闪电》则是对创作灵感最形象的比喻,并通过《一部中篇的由来》,诗化了关于“酝酿”和“构思”对灵感的捕捉和展开——大量的、来自生活日常遭遇的感觉和感慨,带着特定的、深刻的情绪体验,在创作者心中悄无声息地积累着。在这个过程中,并无清晰的“创作目的”,甚至连“派用场”的功利思考都没有。这是“前酝酿阶段”,是一个不自觉(相对于特定的创作来说)却又很深刻(相对于心灵的感觉来说)的过程。然后,“构思”在灵感的闪电中再现,隐隐约约出现一个轮廓,你要抓住它。它会在闪现的那一瞬间照亮一些过去积累的东西,但很可能是模糊的、间断的、离散的,你必须把它们清晰化,并不断地寻找新的素材或情绪,去连缀它、装点它,使之渐渐确定起来、完整起来——这就是“酝酿阶段”。这个过程中,你很可能做许多无用功,要下沙里淘金的功夫,但不要因为它的“低效”而简化(更不能放弃)这个过程。

《作品人物的反叛》是一个生动的提示:要有提纲,但不能受它拘制。写作一旦开始,就要诉诸自己的经验、记忆和感觉,去捕捉笔下人物的情态和形象,忠实于这样的捕捉,并且要放开想象——在这样的状态下,“作品人物的反叛”就是自然而然的了。不会“反叛”的人物,很可能是概念化的傀儡;不能为人物的“反叛”提供行为空间和性格的逻辑、身份的命定,那就说明相对于作家想表达的东西,他的生活积累还远远不够。

《心灵的印痕》则强调:不要以旁观者的身份使自己与实际的生活产生隔膜。不要仅仅为“积累素材”而生活,而是要在每一段生活经历中投入你的欢欣和沉醉,你的牵挂和忧伤,投入你的爱与恨,否则“生活的细节”要么很快就会消失得不留痕迹,要么就干巴巴的派不上任何用场,只有当那些看似干巴巴的语言变得有生命、有画面的注视和情绪的律动,连“林班标桩”、“护栏”这类枯燥的术语也充满了“难以言说”的魅力时,你才熟悉了它所代表的特定的生活,才具有了将其文学地表现出来的能力。

《车站餐厅里的老人》揭示“细节及其性格化”的魔力,重申“没有细节,作品就没有生命”,同时告诫习作者高度重视细节与情感、与特定氛围保持有机联系的重要性。帕氏把想象力比喻为《生命力的发端》,揭示想象力是生命的重要源泉,它表现为对未知世界的构想能力,收获的是个体生命对必然有限的境界的超越,亦即生命历程和精神世界的拓展。帕氏把想象力命名为“生命力的发端”,或许正是着眼于此?知识的积累是想象起飞的跑道,细节的虚构是想象落实的根须,最后,让你生命中那些具体的记忆成为点化想象的触媒,成为串结想象的红线,那些离散的、相互间难免脱节的想象,才能连缀成完整的片段和有机的整体。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的想象比一般的想象力需要更多一些东西,那就是在特定指向中的情感体验和渴求,这是想象的动力,也是想象的熔炉——它能冶炼那些被联想挖掘出来的生活场景和生命境遇,使想象的主体由之产生真切的体验,让我们具备“感同身受”的重要能力。

《夜行的驿车》则用一个虚构的故事,让安徒生的爱情为我们诠释:为了写作,需要付出,包括对人生中其他的美好事物的放弃。但是,当你不得不为有限的生命而放弃无限的可能时,切不可对你所放弃的东西漠然置之,更不能对它们的魅力麻木不仁。只有这样,放弃才会成为你生命中同样有活力的组成部分,带给你强烈的心灵印记。他还通过对一个个著名作家的速写,告诉我们这些人的艺术特色是如何在生活历练和人格养成中自然形成的。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帕氏对蒲宁作品鲜明生动性的来源的揭示:让场景和形象,让自己的所有描写和叙述,都浸淫在一种浓郁的氛围里,才会有那种能同时触动读者多种感官的效果。要做到这一点,作家必须在写作时置身其间,全身心地去感知、体味那特定画面、特定情节对心灵的冲击或牵引,不仅仅是叙事性的,而是从全身的每一处皮肤、内心的每一次悸动中回忆出来,捕捉而得的,这样的能力,在修辞和描写的技巧之外,与我们的陆放翁所说的“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异曲同工。

通过《洞察世界的艺术》,帕氏告诉我们艺术创造的相关性:文学创作要借鉴其他的艺术形式——图画的色彩、雕塑的线条、音乐的节奏,建筑的结构——这一切都会给文学的感觉以导引和磨砺,使之更敏锐、更丰富、更有整体性。而且,对这些艺术形式中各种美的要素,要用心去体验,让它们在你的情感、思维甚至感官上留下痕渍、留下记忆,切不可只把它们作为干巴巴的“知识”。这和“生活的积累”是相通的,或者说,它们也是一个文学生命积累的组成部分。

这是我第三次阅读《金蔷薇》。第一次只能算是看到了它的状态,留下了朦胧的记忆;第二次的重温,学到的是大量的描写技巧,颇有“寻章摘句”的嫌疑。而这一次的学习,让我看到了这朵文学奇葩的底色和内涵——包括那些稍纵即逝的花瓣上的纹理,那些似乎无形却构成其魅力源泉的汁液和根须。

2008-03-08

(《金蔷薇》,帕乌斯托夫斯基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7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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