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电工程师到傻瓜小丑

“在我自己的命运之图上,”2005年,诺曼。马内阿(NormanManea)写道,“绘有我的出生地布科维纳,儿时生活过的特兰斯尼斯特里安集中营,改变了我父亲身份的佩里普拉瓦劳改营,见证过我学生与成年时光的布加勒斯特,我流亡生活的起点柏林,还有流亡生活最后的庇护所纽约。我的经历异常‘混乱’,混杂了各式各样的记忆和地点。”

1936年,诺曼。马内阿生于罗马尼亚布科维纳省的苏恰瓦,孩提时代便与家人一起,因犹太人身份,被安东尼斯库将军的法西斯政权流放,关入集中营,二战结束后方得以返回。“1945年4月,那个从特兰斯尼斯特里安集中营归来的孩子9岁了。”在其回忆录《流氓的归来》中,马内阿写道,“他开始认识食物、衣服、学校、家具、书本、游戏———欢乐……他活着,他幸存了下来,周围的一切都存在着———真是不可思议!有树,有天空,有话语,有各种各样的食物,而最重要的,是有了充满快乐的天地。”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遭到放逐,此一经历对他本人的性格及作品影响巨大,他日后不断以各种方式加以重述。关于那段恐怖而黑暗的过去,再多的描述也不如这简洁的一句令人动容:“1945年4月,我是个9岁的老男人。”

沸腾的新生活开始了,“恐惧已经龟缩至过去。我已将他放逐。”1947年,国王退位,又过了两年,“一位党员积极分子,前铁路工人,将神圣的红领巾戴在我的脖子上,并仪式性地将一面印有金色字体的红旗交到我的手中。”接下来便是我们熟悉的、荡涤一切旧物的新社会洪流:打击地富反坏,批斗大会,告密和揭发。但真正让他做出人生前途选择的,是统治社会的标准化语言:“单一的政党利用单一的语言,正规,标准,无细微差别,提倡一种非个人的、超然冷漠的风格,缺乏温暖或智慧……语言的标准化反映出社会构造的标准化。它是一种经过编码的术语学语言,一种字谜游戏语言,一种限制性的、单调乏味的语言,只会破坏人们对文字的信心,鼓励他们怀疑文字。”因此,他认为:“应用性工作似乎是避免这种语言白痴行为的惟一安全的避难所。”

这个忧伤的、懒散的、怀疑的犹太青年决定投考工科,做水电工程师。然而,“工程学没有治愈我。”在布加勒斯特求学期间,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转向了文学。1966年,马内阿在日后被禁的罗马尼亚先锋文学杂志《世界故事》(PovesteaVorbii)上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作品,并在1974年成为自由作家,1979年的《傻瓜小丑学徒记》(AniideucenicieailuiAugustProstul)、1981年的《十月,八点》(Octombrie,oraopt),以及1986年的《黑信封》(Pliculnegru)等小说,令他声誉日隆。1979年,马内阿获得了布加勒斯特作协文学奖,1984年,又获罗马尼亚全国作协文学奖。

但麻烦接踵而至。1981年,在接受《Familia》杂志采访时,他公开呼吁作家要讲真话,国家亦应实行民主化开放。结果,官方媒体发动了一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反犹批斗。三年后他所获的全国作协奖迫于压力又被取消,1986年的小说《黑信封》则在出版前经历了“一场持久的消耗战”,其波折,从马内阿1992年出版的随笔集《论小丑》所收《审查者报告》中可见一斑。他们不断“提出可笑的新要求,整整半年我每天都在为某些章节、某些句子,或是某个单词和他们争执”。三易其稿后,《黑信封》终于出版了,但作家的痛苦并不能因为这表面上的胜利而减轻。“和暴君斗争是要付出代价的,甚至是通过文学的方式。”这代价之大,让他愈加愤怒。1986年12月,他终于借出访之机在外滞留不归。这是他的第二次流亡。

“我离开,是因为情况已变得无法忍受,文化状况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不久前,在接受我的采访时,马内阿说:“我与当权者的关系已经非常紧张,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去———就像家里着了火,你跑出房子一样,那时不会去想下一步,睡在哪儿,吃什么。”在西柏林盘桓一年后,马内阿以富布赖特学者的身份远赴美国,从此长居纽约,教书为业,一直做到目前的巴德学院弗朗西斯。弗洛诺伊欧洲研究及文化教授。1989年,罗马尼亚发生大动荡,在一片混乱中,齐奥塞斯库夫妇被处决,但马内阿强压乡愁,直到1990年代晚期才回到祖国。

与许多改用外语写作的流亡作家不同,马内阿始终坚持以罗马尼亚语写作———尽管他的英文修炼得不错,经常在美国报刊发表英文评论,甚至上电视,纵论罗马尼亚及欧洲局势。1992年、2003年先后以英译本在美国率先出版的《论小丑》和《流氓的归来》,原也以罗马尼亚语写成。

1991年,马内阿在《新共和》杂志刊出了长文,指责享有崇高国际声望的罗马尼亚著名宗教史学家、十六卷《宗教百科全书》的主编米尔恰。伊利亚德(1907-1986),曾和二战期间与纳粹狼狈为奸的铁卫军有染,引发轩然大波。马内阿一度担心自己遭到芝加哥的铁卫军余党暗杀———《流氓的归来》开篇便写到此事。

早在1983年,罗马尼亚国外对马内阿少有与闻之前,德国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海因里希。伯尔便曾公开呼吁,西方应尽早出版他的作品。而自1987年他的短篇小说集《机器人传及其他》在德国出版以来,马内阿的作品已经有了十几种语言的译本。他的名字也渐次广为人知,并得到了更多的荣誉,如麦克阿瑟奖,美国全国犹太图书奖,以及2006年《流氓的归来》所获之法国美第奇外国文学奖。现在,他被公认为罗马尼亚最重要的在世作家。(而在罗马尼亚国内,知识界似乎普遍不欢迎他,甚至集体贬低他。)看过他的作品,如果明天一觉醒来,有人告诉我,诺曼。马内阿成了新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我是不会感到惊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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