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叉小径的花园》,博尔赫斯的代表作,是一篇相当怪异的短篇小说。它表面上讲述一个间谍故事,实质上则讨论了一个哲理问题。小说主角是中国人俞琛,他谋杀了一位精通中国学问的英国人阿尔贝,由这个奇特的情节,引出了作为隐喻符号的花园———而那个花园,并非实有其地,仅仅存在于纸上,指一部迷宫式小说。而所谓“交叉小径的花园”,就是指迷宫式的花园,代表了西方人对中国园林的印象。
还有,法国米尔博写于1899年的变态小说《秘密花园》,细致刻画了一个世界上最残忍的刑场,而这个刑场,就建在广州一座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园里。“中国人是多么出色的艺术家,他们又是如此聪慧地将自然与他们精致的残酷相统一!”不过,作者的真正用意并非针对中国人,他实际上是以“秘密花园”为寓言,将批判引向欧洲人自身,引向人类社会自身,“秘密花园!激情、野心、贪婪、仇恨和谎言,法律、社会机构、公正、爱情、光荣、英雄气概和宗教:这些就是这个花园里给人类带来无穷痛苦的魔鬼般的花朵和阴森恐怖的刑具。今日之所见,同样存在于花园之外的世界;今日之所闻,同样响彻在花园之外的世界———花园只不过是这整个世界的写照。”
在米尔博和博尔赫斯心目中,中式园林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园;而他们所以要将最美丽的花园作为邪恶故事的背景,除了出于小说技巧之外,恐怕更有着深层的文化心理因素吧。
众所周知,十八世纪的西欧曾流行“中国热”,那是西方人最景仰中国的时代;而变化多端的江南园林,就是中国文明给予西方人的最直观最深刻的景象之一,对当时的欧洲园林风格也有普遍影响。但自十九世纪以来,随着西方文明的勃兴,中华帝国却走向败落,此长彼消,中国形象在西方人眼中逐渐沉沦,由哲人王统治的开明帝国,变成专制主义的邪恶帝国;而园林作为十八世纪“中国热”的遗迹,作为中国情调的核心意象,竟沦落为罪恶的布景,不正与西方人对中国的妖魔化想像相呼应吗?中国是邪恶的,中国式的华美,不正适宜作为邪恶的衬托吗?
无论是“秘密花园”,还是“交叉小径的花园”,都不妨视为西方对中国的他者想像:既美丽,又邪恶,既梦幻,又暴力。这种矛盾的双重形象,是西方人不同时代的文化想像的层累积淀,是不同时代的中国幻象的叠加:美丽和梦幻的一面,代表了他们十八世纪的中国观;邪恶和暴力的一面,代表了他们十九世纪以后的中国观。
顺带一提,法国片《爱我多深》里,在秃顶小职员的客厅,也就是莫妮卡。贝鲁奇饰演的妓女达涅拉肉弹横陈、春光旑旎之处,居然挂着一幅中国书法,写着“松石平泉”四字。“平泉”典出唐代李德裕的平泉庄,可谓中国古典园林的象征符号,代表一种隐逸园林的理想。到底是法国,到底是当年“中国热”最风行、汉学传统最深厚的地方啊,一纸“松石平泉”,毕竟保存了十八世纪中国园林审美的一点遗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