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访谈:作家不够笨,就写不出伟大的文学

  《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韩东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版,26.00元。
  《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韩东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版,26.00元。

韩东是当代重要的诗人、小说家。1961年5月生于南京,8岁随父母下放苏北农村,198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哲学系。著有小说集、诗集多种,凭《扎根》获得当年的华语文学传媒盛典2003年度小说家奖。

《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是韩东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描写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三位少年及周围伙伴的成长历程。“英特迈往”其实是一个生僻的成语,意思是“才智超群、举步向前”,是形容英雄状态的一个词。韩东不是阅读门槛很高的作家,曾号称“只要认识2000个汉字就可以读韩东”了,但这次他坚持要用这个阳春白雪的词作为书名。“本来的书名《小城好汉》总觉得差点力道,直到想到‘英特迈往’才觉得表现充分了。”

低调的韩东以前从未参加任何图书签售活动,这是第一次做巡回签售活动。在媒体见面会上,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清贫的生活,十余年如一日朴素的坚持上,但他似乎对此并不以为意,希望大家更多地关注他的写作。日前,记者在广州博尔赫斯艺术中心采访了韩东,谈起他的这本新书。

人只要活到一定的年龄,都是英雄

南方都市报:我开始以为“英特迈往”是指“英特纳雄耐尔”,因为这个词与小说的时代比较接近。我感觉你是故意用这个词来表达对时代的反讽。

韩东:对,这种误解也能成立。大家对题目理解的歧义非常多,包括英特网啊、英特纳雄耐尔啊,都挺有意思的。的确,英特纳雄耐尔在我们那个时代大家都很熟悉。

南方都市报:你这个书的主要人物是朱红军、丁小海和“我”。朱是一个血性的少年,丁是坚忍不拔的平凡小人物,“我”则是一个正直但挺平庸的小人物。这三个人物的塑造和你想表达的那种“英特迈往”、那种英武挺拔的形象有什么关联?

韩东:实际上我对通常意义上理解的英雄没有兴趣。说得通俗一点,我的小说就是为小人物作传。我觉得,普通人的生活如果有机会展开的话,也一样地让人惊心动魄。正式的传记基本上就只写一些英雄豪杰,不可能为一个非常普通的人作传,但小说这种载体就能做到。仅凭这一点,我就热爱小说。

南方都市报:你的主人公好像缺乏自省能力。他们对生活是无能为力的,只是顺应生活。这还能称之为“英雄”吗?

韩东:我觉得是英雄,但绝对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英雄。英雄我们一般都是用来形容主动出击的、然后成功的人士。“英特迈往”是一个形容词,我用它来形容普通人或者所有人。我在颠覆“英雄”、“好汉”这些概念,这个“英雄”,是指为生存而战的人们:谁都是英雄,不管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人这种存在,只要你活到了一定的年龄,回顾一生,没有人是平庸的,都是英雄;这种英雄既有外部生活的起伏跌宕,也有内心的百感交集。

对生活无能为力,但是并不意味着他不艰苦卓绝。随便从大街上叫一个人过来,如果有可能让他敞开心扉,他又有表述能力的话,你听他说一下他的一生,那么很可能是很惊心动魄的。有更多在时代中被动的、消极的生存者,他们的心路历程,他们的生活给他们造成的一些东西,这一点我特别感兴趣。

我们只对结果感兴趣,只对成功的人感兴趣。但是普通人的悲惨、普通人的重压却不为人知。他付出了血和汗、付出了眼泪和艰辛,却没有成功。更大的一个重压就是,付出了这么多,却毫无意义,不为人知:不仅别人不知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你说他是英雄,他还不敢相信。

南方都市报:你对这种看似懦弱的性格会不会有一种怒其不争的悲哀呢?

韩东:没有。可能我年轻的时候会这么想,会对一些积极的、主动的、行动的东西充满热情,但现在我不认为了。现在我觉得消极、被动、静止,都是“善”的特征,具有很高的精神的价值。

我越来越怀疑,什么是善的?我们一直要改造世界、要与丑恶作斗争、改变自己的命运、积极地向上,认为这才是好的,现在所有的当权者带着人们在这种动力的召唤下主动积极地行动,但这个东西的结果是什么?我们都看到了,它造成很大的恶果。消极、被动、静止,比积极、主动、行动更让我觉得它有美感,它更是善的东西。

当历史成为特征和概念,很多东西就被挤压掉了

南方都市报:八十年代初有一个“严打”的历史阶段,但很少人谈到这段历史。是不是朱红军这个人物的塑造,很能表达处于那种癫狂时代的一种不可预知的命运?

韩东:我的书里谈到“严打”,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一场运动,它的对象是刑事犯罪分子。其深度和广度是很可怕的,要逮多少人、杀多少人,是有指标的。现代中国那么多场运动,如果针对的对象是知识分子的话,知识分子作为一个整体,总有一天会回归社会,总有一天会成为国家栋梁,总有一天他们会给自己翻案,他们是有话语权的人。但是这些底层的人,这些流氓、无赖、犯罪分子或者一些无辜的人,跳了个贴面舞就被判了死刑,却没人给他们翻案。

很多知识分子都在研究“文革”,研究一九五七年,研究相关的政治运动,但“严打”呢?谁在翻这个案?估计随着时光的流逝就消失了,受害人也不可能得到赔偿。

南方都市报:你并非想单纯地记录历史吧?对于这段历史的评价,你的基本态度是什么呢?

韩东:对。我觉得任何历史,哪怕再远古,它都不是一个概念,它是一个生命体,是一个可以复活的东西,所以里面具有复杂性,苦难的日子里有欢笑,重大的历史里有日常生活,这是很重要的。实际上我对历史的理解也就是日常生活。比如说我们讲八年抗战,我们的概念好像它就是枪炮,就是和日本人厮杀;实际上不是,在这八年里面,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这一天天中还是有老人死去,有孩子出生,有小孩长大,小孩学走路,小孩会说话……在这八年抗战里,每一天都有日常生活。在严酷的条件下,这样的日程生活是怎么展开的?历史当中人生存的智慧、欢乐是怎么样的?

就像今天,多少年以后回想起来,大家只剩下一个概念的外壳,这是一个飞速发展时期,只剩飞快的计算机啊变幻的证券市场啊这些东西。在这个概念里已经把日常生活挤压掉了,我们每天体会的事情,比如聊天、走路、树木,这些东西都没有了。当历史成为一个特征、一个概念的时候,很多东西就被挤压掉了。

南方都市报:你想做的是把这些挤压掉的东西重新还原,重新放在他们原来的位置吗?

韩东:可以这么说。我觉得除了教科书中的历史之外,还有一种活生生的历史,离不开欢笑,离不开幽默。

经过了这个时代,就要写出相称的东西

南方都市报:有评论说你在这本书中想写一部平民版的《追忆似水年华》,一部平民史诗?

韩东:可以这样理解。但是如果我写大人物,肯定也是这样写的,怎么吃饭,怎么便秘,怎么放屁,就是写这些东西,与他的风光荣耀结合在一起。我不可能只写他在大的历史背景中指挥若定。

南方都市报:你当时写这个小说的起因和动机是什么?

韩东:我的很多小说都是与我的生活经验有关。我活了这么多年,在我的经验当中有很多印象很深的东西,它们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起因,我要把这些东西给写出来,一次写不出来要多次写。真正写出来以后,就会发现,写出来的东西大于我的经验。到了这个份上,我觉得就对了。

南方都市报:书有四分之三的篇幅都是在写七十年代末期。近来一些很重要的作家都开始回顾六七十年代,他们也都是就某一个人或者某几个人的个人史来介入。为什么你们都开始关注这个年代呢?

韩东:这实际上是因为作家年龄的缘故,他们基本的经验与历程是跟这个时间段相吻合的。如果想写一点他们曾经有过的生活,我觉得是很自然的。而且,每一个时代的人,你经过了这个时代,你要有和这个时代相称的一些东西。比如说二战以后,德国人就不断地反省二战;苏联时期,有一大批写斯大林时代的作品。中国人的历史特别地波澜壮阔,但是文学与历史相比很不相称,说来说去,咱们就一部《红楼梦》。到了近代中国,有什么样的作品可以和这个时代相称?有没有一部或者两部作品能和时代深刻的历史内涵匹配?没有。我觉得这对作家来说是一个失职。

所以,每位作家都有这样的野心,我觉得这个野心是很本能的:我经历了那个时代,我要把那个时代写出来,要写出相匹配的作品。实际上这一代人的责任跟野心完全吻合在一起了。可惜光有这种想法没有用,作品出不来。

南方都市报:这种情况是什么造成的呢?

韩东:这跟个人的关系比较大,我觉得需要有天才的存在,要坚忍不拔地努力,要有一种很纯净的心态。要说聪明,中国人实际上是最聪明的,表现在人际关系上的应对,那种见风使舵,那种趋利避害,那种深沉的智慧是非常了得的。缺少一种笨,这是妨碍中国成就伟大文学的一个很要命的东西。挺可悲的。

我能把我自己写出来,就可以了

南方都市报:你写作《英特迈往》时对它有什么期待?你希望它能清楚地阐释什么、表达什么吗?

韩东:我讲我写作的动力吧。年轻时代写作的动力可能是目标性的,蓝图性的,来自于前面的拉力。但我现在比较依靠的是一种身后的推力。如果问我有什么意图,可以说是没有意图,就是我在向自己靠近,我能把我自己写出来,就可以了。

我的意思是,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写什么样的东西,你不要有非分之想。这与一个人的思考、视野,还有整个人的状态都有关。

目前我并没有把自己写出来,我的余地还很大,还是憋得慌。我觉得,我的思考还没有流露到作品上,压抑并没有完全释放出来,释放状态可能只是十分之一。如果我能够很顺畅地把自己的这种存在释放出来,那我觉得就可以了。所以我现在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比如说伟大的小说、为时代见证等等。这一切都包含在我个人这里。

南方都市报:在你的写作生涯里,有没有一直都想表达的东西?

韩东:有,其实我对关系比较感兴趣,比如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包括物理关系和心理关系,都是我特别感兴趣的、特别擅长的一个东西。

南方都市报:你会不会在写作中警惕什么东西?

韩东:我最警惕的就是过于熟练和习惯。写得很顺畅实际上是刺激性的丧失,这是特别可怕的。我后来不怎么写诗了,就是因为没有挑战,没有刺激。有一种东西,它把你的能量全部唤起来的时候,那种感觉是很不一样的。我看重的是能量怎样发挥。目前长篇小说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我一想下一部长篇小说,就很兴奋,我想用全新的方法去做一件事情。

南方都市报:你最早是以写诗成名的,写诗对你语言的训练对你写小说有没有帮助呢?

韩东:我可能对语言比较敏感,因为诗歌对语言的要求比较高,对语言的敏感也会延续到小说里。这可能是一个优势,但也可能是一个障碍,因为太注重小节了。所以我觉得更要松紧适度。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