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岁的柏杨去世,海峡这边引起的哀悼可能更加深沉。西风独自凉著文:《柏杨走了,中国人变漂亮了吗?》摩罗著文《但愿柏杨的时代就此结束》,魏英杰著文《我们还没走出柏杨的“文化酱缸”》,如此等等。
柏杨最惊世骇俗、石破天惊的著作是《丑陋的中国人》。他用一把毫不留情的解剖刀,把中国人在精神、心理、人格上的丑陋揭示在一个开放的世界文明之前,让那些妄自尊大的爱国主义者,羞愧得怒不可遏。
今天是“5.4”90周年。纪念柏杨就让人想起“5.4”的先贤。在揭示中国人性的弱点方面,鲁迅堪称先驱。他的杂文、小说写作都意在“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例如阿Q的精神胜利法至今仍然是中国人普遍认可的国民劣根性。不过和鲁迅相比,柏杨应该更具有现代性、现实性。因此无论是《柏杨走了,中国人变漂亮了吗?》的发问,《但愿柏杨的时代就此结束》的愿景,以及《我们还没走出柏杨的“文化酱缸”》的无奈,都说明柏杨没有死,柏杨还活着,起码在大陆是如此。
20世纪的前半叶,中国有胡适、鲁迅、陈独秀那样的精神领袖,后半叶,在大陆,是精神领袖遭难的时代,在台湾却产生了柏杨这样的翘楚,不过他也坐过大牢。陈独秀说,“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一是研究室,一是监狱。”真理产生于研究室和监狱,至少在中国还有说服力。他参加过共产党,做过总书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因此,他对于专制和民主有刻骨铭心的感受感悟。柏杨因言获罪,住过九年多的国民党监狱,所以才能一针见血地揭示出中国人文化上精神上的痼疾疮疤。
我从地摊上淘来一本《丑陋的中国人》,是1986年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由严秀、牧惠、弘征三位杂文大家编选,应当是柏杨著作在大陆最早的版本。那时,《丑陋的中国人》在台湾也才刚刚问世,所以两地几乎是同时产生了“柏杨热”。
温故而知新。我温读了几篇,从《中国人与酱缸》中摘出几段谈谈读后感。
柏杨说:“中国政治思想体系中,也有一些理想的东西,是接近西方的,例如‘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样的话,但这也不过只是一种希望和幻想罢了。事实上,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王子犯法绝对不会和庶民同罪的。”柏杨认为,这种酱缸文化就是专制文化。他说,“中国人向来不知道民主、自由、法治这回事,虽然以前有人说,我们也有自由,可以骂皇帝,但我们的自由极为有限,在统治者所允许的范围内,有那么一点点自由。人民或许可以骂皇帝,但得偷偷地背地里骂。自由的范围很狭小,当然可以有胡思乱想的自由,但是民主、法治等等观念,却完全没有。”遗憾的是,现在中国竟然有一位著名的教授建议立法禁止“胡思乱想的自由”,这真是匪夷所思的发散思维。
他是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李希光教授。他于2004年4月“要求人大立法禁止自由思维”。他认为“我认为人的思维和社会中其他行为规则一样,都应该受到严格的法律制约,个人在思维上的任何想法都要负法律责任。你不能因为是自己的自由思维,就可以任意思考任何问题,任意在大脑中攻击他人或者社会,这同样要承担名誉损害权责任或者法律责任。”本来在中国已经剥夺了宪法赋予公民的言论自由,现在一位新闻与传播学教授进而要求人大立法禁止思维自由。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倒是真心希望中国人大能够接受李教授的建议,制定一部《思维自由法》,严厉禁止思维自由,使我们的执政党可以安心放心舒心地执政,使我们的党支部书记们、公安局政治保卫处的干部们可以大显身手。中国词语中有一个“腹诽”,但还不是罪,现在“腹诽”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罪名,想打谁的右派,就可以心想事成。
现在世界各国的新闻工作者都在为争取言论自由新闻自由而斗争,而我们中国竟然有著名教授在为禁止思维自由而建议立法,南辕北辙,真不知今夕何夕?
柏杨对于西方的政治制度是十分崇拜的。他说:“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伟大的民族,就是盎格鲁撒克逊。这个民族为世界文明建立了钢架,象他们的议会制度、选举制度,和司法独立、司法陪审制度等等,为人类社会,建立了一个良好结构,这是它对文明所作出的最大贡献,也是西方社会能够在政治上走向合理公平的原因之一。无论如何,再浪费的选举,总比杀人如山、血流成河要好。对于西方一些好的东西,我们必须有接受的勇气。”和胡适相比,柏杨幸运的是他看到了台湾的民主化走上了健全发展的轨道。论者云:“这位89岁的老头子,一辈子写文章、坐监牢,可毕竟亲眼看到了时代的进步。譬如当年送他上绿岛的那个政权,居然下台了──现在‘洗心革面’又上台了。想想,几个人能有如此际遇?在这方面,拼的不是思想和气力,还得有这岁数不是。”(魏英杰《我们还没走出柏杨的‘文化酱缸“》)享年56岁的鲁迅、享年64岁的陈独秀就更没有这种幸运了。
但是,权力对于追求私利的政党来说是一个无价之宝。象蒋经国,象叶利钦那样富有远见的政治家,总是很少有的。不多几天之前,中国的全国人大常委会主席吴邦国还在著文说“符合中国国情、符合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的政治制度,只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当工人、农民已经被社会边缘化的今天,不知他自己是否还相信这种自欺欺人的说词。吴邦国重申“我们要积极借鉴人类社会创造的文明成果包括政治文明的有益成果,但绝不照搬西方那一套,绝不搞多党轮流执政、‘三权鼎立’、两院制。”这和十七大以来,胡锦涛、温家宝到处宣扬民主的做派背道而驰。既然中国的人大制度这么好,为什么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采用呢?这种禁绝人民享受任何自由权力的一党专制制度不就是依靠枪杆子、笔杆子才得以维持吗?党禁不开,言禁为什么不敢开呢?中共口口声声说“积极借鉴人类社会创造的文明成果包括政治文明的有益成果”,其实不过是一块遮羞布而已。政党轮替,三权分立,都被证明是“人类社会创造的文明成果包括政治文明的有益成果”。中共顽固地逆历史潮流而动,顽固地维护自己的一党私利,所以,在枪杆子和笔杆子的双重欺压之下,实行对国家人民的掠夺。
陈独秀晚年根据苏联的教训深刻地指出:“所谓‘无产阶级独裁’,根本没有这样东西,即党的独裁,结果也只能是领袖独裁。任何独裁都和残暴、蒙蔽、欺骗、贪污、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离的。”陈独秀除了强调一般的自由、民主,特别强调“重要的是反对党派的自由”,没有反对党派的自由,任何自由都一文不值。今天中共的“多党合作”不过是掩饰专制制度的花瓶,民主党派不过是充当共产党的“包二奶”。
柏杨认为中国是个大国,但中国人却缺少包容性很大的大国民气度。
“中国人包容的胸襟不够,心眼很小。前天我在肯尼迪机场搭飞机,在机上小睡了一个钟头,醒来后飞机仍没有开,打听之下,才知道他们在闹罢工。我惊异地发现,旅客秩序很好,大家谈笑自如,这如果发生在我们国家,情形可能就不一样了。旅客准跑去争吵:”怎么还不起飞?怎么样?难道吃不饱?闹什么罢工?罢工你还卖票?‘他们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我是领航员,说不定我也参加罢工。从这里面也可以看见所谓大国民的气度,美国这个国家的包容性很大,它不但包容这么多肤色和种族,还包容了不同的语言和不同的风俗习惯,甚至包容了我们中国人的粗野。“
写到这里,我也举一个例子。我的孙女舒雅,1999年出生于美国,现在读小学三年级了。
几天前在电话里我问她:“你们班上有几个同学?”
她说:“17个。”
我又问:“他们是哪些国家的人?”她一个一个的数,有韩国人,有日本人,有泰国人,与菲律宾人,有墨西哥人,有马来西亚人,还有说不出来了。
我问你最好的朋友是哪国人?“
她说:“是菲律宾人。”
我想他们从小到大,在这样一个“小联合国”的环境里生活、熏陶,当然就养成了“包容性”。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温家宝总理在十一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闭幕后答记者问时,明确地将拥有“比大海还要宽广的包容”作为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任务之一。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容易了。最近在奥运圣火传递当中,海内、外的爱国愤青们,就很缺乏包容性,把一个讲了几句公道话的青岛女生王千源痛骂为汉奸卖国贼,对青岛她的父母家庭门口扣了屎盆子,墙上则涂写了“杀全家”、“杀卖国贼”的标语,她的母校青岛二中开除了她的学籍。
留学韩国的“爱国”学生对于支持“藏独”的人,则卷起飞毛腿痛加殴击,引起韩国全国上上下下的反感,宣称要将实施暴力的学生驱逐出境。其实,西藏人要“藏独”,外国人支持他们“藏独”,从任何国际法人权法来说,都是允许的。如果有一点“包容性”的精神,为什么不可以进行面对面的对话呢?既然真理在握,为什么不能对话呢?现在,中国政府已经邀请达赖的代表到北京对话了。中共终于回心转意,改弦更张,放弃了中国人对中国人绝对要斗争到底、强硬到底、不能妥协、不能对话的“原则”。
柏杨说“象里根和卡特在电视上辩论的时候,彼此之间各人发表政见,并没有做出粗野攻击。里根并没说,你做了几年总统,只知道任用私人!卡特也没有说,你没有从政经验,这个国家你治理得好呀?
双方都表现了极好的风度,这就是高度的民主品质。“美国的这种风度说明一个大国的包容性。这次台湾总统选举,最后进行的马英九和谢长廷的电视辩论,我觉得就具备了柏杨所说的里根、卡特的风度,我在大陆都看到了,柏杨在台湾也应当看到了,他应当为此感到安慰。
柏杨到了美国爱荷华,见到大陆去的作家,谈起他坐牢的事,他们同我讲:“你这个脾气,到不了‘红卫兵’,到不了‘文化大革命’,反右就把你反掉了。”为什么一个中国人,稍微胆大心粗一点,稍微讲一点点实话,就要遭到这种命运?我遇到很多在大陆坐过牢的人,我问他们:“你为什么坐牢?”他们说:“讲了几句实话。”
笔者当初打过右派,现在因为在网上说三道四,一年前,自费编印的文章结集被抄走,护照、电脑也被抄,行动受到监控,要向官方报告行踪。
柏杨把这归结为中国的酱缸文化,说穿了就是专制文化。从大陆的现状而言,我真感到柏杨没有死,柏杨还活着。
(2008年“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