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京生:回眸一望

一天下午,看守让我收拾东西,领着我去了专门关押“已决犯”的“王八楼”(此楼的建筑形状很像一只王八)。在二楼的筒道口,看守让我稍后,自己去办理相关手续。筒道的铁门后,伸出无数脑袋,关切的问道:“哥们,几下(被判几年)?”我如实奉告:”还没有接判决那”,”不会吧,这里都是已决的呀”。看守过了许久才回来,回来后告知:”回去,弄错了”,我不解的问道:”什么错了?”看守说:”不是你,是另外一个刘京生”。那天我的心情不错,与看守玩笑道:”这也能错?要错误的给毖了,那我可就冤死了”,”不会,不会,枪毙是要验血的”。
 
我知道,K字楼三层还关着一个刘京生,同名同姓,岁数也差不多,他在云南兵团呆了几年,回京后在一个副食商店工作。因帮助亲戚转移尸体到火车上进了看守所,最终被判了十五年。看守这个错误犯的,拿我当杀人犯了,好悬。
 
回到监室,陪号已不见了,还挺想的,是个河北人,因倒卖钢材进来的,个子很高,挺憨厚的,总跟我商量要认我父亲一个干爹。他的一句话,让我记了许多年:”看守所挺好的,管饱,如果给找媳妇还就真不回去了”。他被定的是”投机倒把”,那年头可是重罪,闹不好是要杀头的。不过他挺幸运的,新刑法公布后,关押了两年就释放了。我想,如今他要重操旧业,也该迈入富人阶层了。如果能见面一定要问问他:还用不用看守所帮忙找个媳妇?
 
我”拍板儿”求见队长,队长问道:”什么事?”,我一本正经的道:”单独监禁是违法的,给找一个人作伴,一个人闷得慌”,”你他妈懂得还真多,等着,我给你问问去”。我心里暗想,懂得不多,刚从报纸上看到的。人一到了监狱都有学习的欲望,尤其对法律兴趣更高——想着怎么钻个空子呀。等到夜里也没等来陪号,第二天正要再找他们,人家让我收拾东西,发到楼上去了。临走时队长还不忘送上一句:”不是闷吗,这下好了,一个号十多个,有的是人聊”。
 
十二筒当年是织手套的。已经结案的大都送到那里为看守所谋些福利。刚刚放下东西,主管队长就把我找去,问问案情,问问进展,问问是否开庭,还聊聊家常,他对我说道:”吃饱了撑的,那么好的家庭,那么好的工作,瞎折腾啥?你看我,干了几十年了,工资也就那么点,给家里汇去,所剩无几,烟都是自己卷的”。是呀,他们也不易,可是,他们就为何不去思考一下,他们的不易是否可以改变或者除了主观原因外有没有其它因素作用着他们的不易?我真想告诉他:”你的不易,我的不易都是有原因的,而根本原因就是我们实在太习惯这种不易了”。可我没有说,不是勇气问题,而是要他像我一样进监狱他是绝对不肯的,他不比我懂得少,只是他知道,在这个社会,多说无意。
 
主管队长问我“可以干点活吗,不累,只要手不哆嗦都可以干,收入可以用来改善一下伙食”,我答应了,我喜欢干点活,干点活可以让不停运转的大脑得到休息。
 
手套是线的,半成品,我们只需将五指部分与手腕部分连接到一起,质量上的要求是:不要漏针,不要松紧不一。定额是不断增长的,第一天五付,第二天就会增加到十付,好在不完成定额也没有什么处罚,干起活来也就没有什么压力。我一天一般要织十五付,只交十付,留下的藏在”窑”里,一方面不会”哄抬物价”,造成定额继续提高,另一方面,也备急需。干完活,晚上可以玩玩牌,下下棋,至于伙食改善的事,可没有那么及时。那时的”学习号”可不敢做牢头,充其量就是”扎扎针”。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外出,出去的人总能装回一堆垃圾,在一堆垃圾中捡拾几个烟屁。烟屁回来要分享,每人两口,不抽的也得抽,就防止不抽的去”扎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那时体现的淋漓尽致。与十几年之后看守所牢头对“鼠妹儿”(没权没势备受欺辱的人)的待遇:”吃饭小碗儿(少吃),睡觉立板儿(不能平卧的睡,省地方儿),放毛水洗屁眼儿(上厕所不给手纸)”有着天壤之别。
 
一天晚上,队长把我叫道办公室,在办公室,我见到了主审法官的书记员焦志刚。他对我讲:”明天就要开庭,你怎么考虑的?”我不知如何对答,我能考虑什么?焦志刚提示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比如十年浩劫,对于文革的事,中央还没有最终结论,还是不要断然否定的好,我这次特意来就是希望你千万不要节外生枝,按你一贯的做法,结果可能比你预料的好”。我没有预料什么呀,至少我没有与法官谈到过我对刑期的看法。我心里确实考虑过,刑期不会超过三年,超过三年我就上诉。可今天焦志刚说”比我预料的好”,这个意思难道是当庭释放?可能吗?我试探道:”谢谢你,我知道我该说什么了,入狱后,我会好好劳动,接受改造。”他笑笑,似乎明白我的试探却偏要把话挑明:”车是开不了了,在单位得罪的领导不少呀,以后不管干什,别想的太多,国家的事,不是小老百姓左右的了的,好好工作,不也是对国家对百姓的一种贡献吗。”我直视着他,他微微点点头说道:“好了,你也不傻,我的意思你也该明白了,只是这样的结果检察院可能要抗诉,有个准备吧。”
 
当年,开庭的当天就可以接到判决,也就是说,判决结果早就在开庭前内定了。焦志刚的意外来访说明:明天开完庭后我就可以离开看守所了,我就可以再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了,我就会见到我的亲人,我的女友,女友是否还在等我或者已经与另一个男人漫步街头了那?回到监室,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将这个本不该透露的消息,告诉了关系较比好的难友,有的信,有的不信,不信的人说:”偷了两辆车,还干了那么多’反革命’事的怎么可能放那?”听到这样的话,我也有些疑惑了,这不会是梦吧?
 
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独自一人站到了窗口,直视前方。前方是一座预审楼,楼的左侧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平房的一部分是预审室,一部分是死刑筒。低头看楼下,楼下是一条青砖铺就的小路,小路蜿蜒的连接着K字楼,死刑筒,预审楼。小路旁无规则的矗立着几根电线杆,电线杆上挂着最古老最昏暗的灯。灯光是暗黄色的,暗黄色的灯光在今夜显得格外迷人。我久久的看着进入眼帘的这一些,我在想:这真的是最后的一眼,我真的要与它告别了吗?
 
预审楼留下多少本不该发生的故事,小路上留下多少无辜者的脚印……
 
回眸一望,将这一切定格在脑海——永远不会忘记!

于200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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