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能发出各种声音,诸如喜声、怒声、哀声、恶声、爱声、悲声、欲声等。文学并不是高蹈虚空的艺术,语言文字是生、死、耳、目、口、鼻等欲念及宿命的象形会意。聪明的作家,透过语言,让那些怯懦心、浮华心、猥贱心、诈伪心,响动、现形,让世俗的法杖,发出劝世之音。
中篇小说《二麻进城》(残雪,《上海文学》2008年第5期),意在抒写欲念之声。二麻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进城这一大事上。城里的永年舅舅,给小二麻带来了好看的玻璃珠。二麻要进城的想法,被这些玻璃珠所激发。此念头一出现,城里喧哗吵闹的景象便反复出现在二麻的脑海里,“城里”变成庞然大物,一阵阵向二麻压来,终于有一天,二麻离家进城。二麻走了很久,都没能走到城里,二麻在某农家小院住下了,院子里的老太婆,教他玩山和海的游戏,二麻重复着这游戏,最后,二麻的词汇只剩下了“山和海”。走过“山和海”,二麻来到了小说里老乌龟的另一个家。这个家,虚幻,永远不可考证,但有终极意义。你可以把进城看成是真实世界里发生的事情,也可以看成是二麻意念中的幻象,小说的时空不限于人物之生前或死后、事物之现在或过去。《二麻进城》的收梢,有相当大的想象空间。
对于写作,虚拟事物远比现实诱人,但虚拟之人事,亦当讲求细节的坚硬。《二麻进城》立意诡异,但一些细节并不牢靠,其用词造句,时有与人物身份错位之嫌疑。“纯用智、不用力,纯有灵魂,不有体魄”,很多成名已久的作家,都有此毛病。
年轻的曾不容,对都市青年的生活场景,有相当程度的了解。《西湖》2008年第5期刊发她的《北京上空》、《从未抵达》等小说。她的文字,纯熟圆润,自信中略带几分霸气与张扬。曾不容对青年人的浮华心,有相当准确的判断,《北京上空》里的安子,尤其可以看到作者的把握力———“很少有人的生命冲动能像安子一般勃勃,一般具有煸动性,她熟练地在喜欢她的人身上榨取力量,是铁了心地要从更多人身上寻找她活着的证据”。荒淫也是现世中的声音,只有倾听,才能理解猥贱心的难堪。她的作品,题材虽“平庸”,讲述却“动人”。她出道尚浅,但出手不凡。
长篇散文《聋天使》(周晓枫,《人民文学》,2008年第5期),以悲与爱立意传声。每一个生命,都是带着破绽而来,破绽越大,生命所承受的苦痛、所面对的不公也就越多。周晓枫在文中以“我”的痛苦,去揣测小盐的痛苦:“我”左耳失聪,小盐完全丧失听力:“我”在焦虑中遍寻安宁,抓狂似地依赖治疗,小盐则好像天生就懂得寂静的好,他对诊疗毫无热情,他勇敢地拥抱孤独。作者在文中,引用泰戈尔的诗句:“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报以歌。”也许要在大痛之中,才能见到大爱之光。就像海男所写下的诗句,“在你消失踪影的三天时间里,丧钟已经为我而敲响”(《忧伤的黑麋鹿》(组诗),《诗歌月刊》,2008年第5期),爱能体恤痛,痛过方知爱。
文学也许不如哲学执著深刻,但文学天生就知道同情。文学发出的每一种有价值的声音,必有回响。在一个有悠久文学传统、但缺乏宗教耐心的国家,体察七情六欲、既知灵魂又重体魄的诗与文,也能缓解苦楚、普渡众生。但若是文离了心、字缺了形,文学发不出声,读者自然就渐行渐远。假如读与写,都愿意往浅近粗陋处走,读者与写作者之间的默契与信守,亦会坍塌。写作者暂时能做的,就是减缓这种坍塌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