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残雪:在焦虑中写作

  残雪,原名邓小华,1953年生于长沙。小学毕业。当过赤脚医生、工人,开过裁缝店。自学木工、外语、写评论文章。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山上的小屋》、《五香街》、《最后的情人》,评论集《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等在国内外有较大影响。
  《趋光运动———回溯童年的精神图景》:从书的原名《童年与艺术》不难看出这部自传的重心是通过展示作者童年的外部经历和内心挣扎来揭示她写作诞生的秘密。
  《边疆》:讲述边疆某小石城里几个异乡客的诡异生活。

54岁的残雪,在学生时代一直被要求每周必须做件好事的沉重包袱压得直不起腰。实际上,那时她每个星期都偷偷摸摸做件“好事”,但在心里她认定了如果做好事时被发现,会比死还难受。结果老师没看见,班干部也不汇报,而残雪就被批评从来不关心集体。与此同时,很多人喜欢当着老师的面为集体干活,老师一走,马上就把手里的活一丢。残雪说:“时隔多年,文坛、整个国家不再流行做好事了,但还是流行作秀。”而她本人,依然格格不入。

残雪没有上过中学,处女作《黄泥街》是在缝纫机上写下的。1982年她和丈夫是第一批个体户,如果不是一举成名,她可能会成为一个裁缝店的老板娘。如今的她是墙内开花墙外香,很多作品被翻译成各种文字在国外出版。近期新作有长篇小说《边疆》,评论集《残雪文学观》,8月份还要出版卡尔维诺评论集。不久前的随笔体自传《趋光运动》是她最平易的作品。

探母鸡的屁眼

我三岁时,在幼儿园,小孩是要午睡的。可我是一个精神亢奋的小孩,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于是老师就来捂我的眼睛。第一次我感觉捂了有半小时以上,直到我假装入睡,她才走开。第二次她又来捂,我实在是无法忍受,却又万分害怕得罪老师。不知不觉的,我就设想自己正走进一个又深又黑的隧道,那里头空空的,我每走一步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那真是充满了冒险激情的场面。我日后的创作也许便沿用了在幼儿园午睡时的模式。先是不得不适应社会对我的强制,到最后,自己创造出了另一个精神世界,在其间自由游弋。

现在,即使家里楼上有人在搞装修,我也可以听着电锯切瓷砖的噪声工作。这可能和一只黑母鸡有关系。我五岁时,家里有一只勤下蛋的黑母鸡,外婆告诉了我如何用手探究鸡屁眼,这样就不会让它生野蛋。我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隔一阵又去探母鸡的屁眼。哈,有一个硬硬的!过一会它就进窝了,我就在外面耐心地等,遐想,还用手伸进窝里去摸它。鸡窝的形状,鸡身上的气味,白天的强烈光线,鸡窝里面的幽暗、神秘,这些已成了永恒的记忆,那就是我后来的创作状态或姿态:排除了一切杂念,在冥想中实现了最纯净的等待。这事总让我想到卡尔维诺说的“写作就像南瓜藤结南瓜”。写作是带有一点点神秘又水到渠成的事,结构早已在你看不见的时候悄悄成长。其实,我对世俗万物充满了好奇和兴趣,我属于特别热爱世俗生活的那种人,要不然我对精神的追求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气力。我的一切灵感归根结底是来自世俗中的刺激。

小时候,最大的快乐就是同喜欢的伙伴一起玩耍,可我又动不动与他们闹翻,闹翻了又难以和好。我常常同人决裂,动不动就较真。我被认为是乖张的小孩,长期处于交流的饥渴之中。

继承外公的非理性暴烈

据说我的老外公是个疯狂的暴君,一发疯就用刀砍我的外婆,我的外婆被他砍得遍体鳞伤,腿上有一排深洞。我继承了这种非理性的暴烈。

外婆临去世的那几天一直发高烧说胡话。有一天,我有件事没做好,她气愤地责骂了我。我怀恨在心,晚上同她睡在被窝里,我睡在另一头,我越想越气,就踢了她一脚。外婆说:“你还踢我啊。”那苍老的声音让我既迷惑又恐慌。

我同这世俗有着很深的计较。青年时代,在街道工厂做事的时候,因为受到那个厂长的欺负,无计可施,我就和另一位女同事在车间里破口大骂,整整骂了一个晚班。后来还赌气旷工,又到厂部门口当着厂长的面挑衅了一下———踏入社会之后我一直为社会所排斥,也一直没有停止过我的反抗。

当初取名残雪除了这个意象有冷峻之美以外,也希望坚持一种独立的、拒绝融化的姿态。同时,残雪也可以说是踩得很脏的雪。我时常觉得自己很脏。

在青年时代,我大部分日子都是在人际关系的焦虑中度过。我也曾反省,企图扭曲自己的个性,同社会“和谐”,挽回一些败局。但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成为了为社会所不容的人。瞧,我又和朋友坐在那里不知不觉说了别人两个小时的坏话,又尖刻又恶毒,说的时候很愉快,报了仇一般。朋友一走,我又后悔了,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对我来说,人际关系就是一个无底的黑洞,我就是花一辈子的时间也无法使自己适应国人那种曲里拐弯,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在工厂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同一些人“和谐”,我最后终于被厂子开除,回到了家庭———我要调走,他们绝对不肯,就开除了我。他们还用毛笔写了一个关于开除我的决定挂在宣传栏里。

十年后,进入作协,我很快感到当年的旧戏又在重演,我还是没法同另外一些人“和谐”。于是又一次卷进社会生活的乱漩涡,又一次为社会所不容,差点被“劝退”。我的性情是改不了也不想改了,它就这样慢慢转化成了我的写作方式。我每天都坚持写一个小时,在写作中,我爆发、叛乱和起义,但那全是针对自我的,我就用这种方式反省人性。

“回归传统”是白日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齐刷刷地开始往回看,文坛盛行“回归传统”。我就是不明白。传统是不可能回去的,他们商量好了一起做白日梦啊。如果用我们自己的视角来观察我们的文化,无异于看自己的后脑勺,永远也看不到。

有人问我,为什么当年所谓的先锋作家们这一两年纷纷调头,自称向古典回归。我觉得,一方面是作家的原创力下降,另一方面是因为在中国,写作,还有很多事情都被以集体的名义来命名,这是很可疑的。写作本来就是个人的事情,个人拿不出真货了,只好同大家一起打文化牌,向读者献媚。而且还要死撑,振振有词。

有人说我的作品只是受到国外学界的认可,在中国没市场。也不完全对。我越来越乐观。通过博客留言,我知道我的读者大多数是对精神世界有追求,不满足于日常生活的欢娱的人,我也会和他们用文字交流,哪一天运气好碰到一个读懂我的,我也会很兴奋。也有人拿我说过的“我一直和我的民族文化势不两立”做文章,扣政治帽子,我不在乎。我的意思不是说作家必须是一个拧巴的遭社会不待见的人,而是强调作家的独立性,批判性。作家与外部社会以及日常表层自我处于一种紧张的关系中,作品才会有张力,有现代性。总之,中国最不缺的是中庸、平庸的作家,拉帮结派打旗帜的作家,成日里作秀的作家,热衷于做官、光宗耀祖的作家。

我的实验文学说白了就是拿自己做实验,看自己的精神张力有多大,我以为我已经意识到很深的层次了。在中国,人们承认并追求物质的强大,不承认或者说低估了精神的强大,所以我对精神世界的探索被当作故弄玄虚。我想对读者说,也许我的小说不会解决你的实际问题,但它是强心的营养,它来自心的最底层的矿区,那里是储藏光源的处所。

记者总是没完没了问我,为何难以进入我的作品?因为我从不写大家所公认的这个世界里的事,我将这个所谓的“现实”世界看作一个表层的世界,我的兴趣在海上冰山下面的部分。只有属于夜晚,属于人的原始欲望的东西才是我的书写范围。

残雪 口述

■ 小小手记

一个强大的小宇宙

采访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残雪的自我矛盾。当记者问她,人际关系让你最焦虑的是什么?她回答“就是花一辈子的时间我也无法使自己适应国人那种曲里拐弯,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过了一会,我再问她:“你总强调你作品的实验性,精神性,纯文学,你能具体解释吗?”她又回答:“这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难怪有人称她为文坛的巫婆,自觉妖魔化与被动妖魔化很难分清楚。不过,每次给她打电话,她都能咯咯地笑半天,她的耿直,她的狡黠也很难分清楚。可以感受到的是她强大的小宇宙,虽然孤独却充满了自信。

身边很少有读者会想起买一本她的书,近来也很少有评论家给她写评论文章,偶然聊起了,也只是说听过她耸动的言论。有人甚至认为残雪是中国文坛的一截直肠子只能屙出一节屎橛子。不拉出来,人就难受,拉出来了,舒一口气,一拉绳也就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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