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晚年和香港鲍耀明的通信中,一再提到一个叫十三妹的香港专栏作家,提及不下五次:“十三妹文章已见,此人颇自负,然在港报界似亦多事,固见其时与人打笔墨官司”:“而其人尚有理解如十三妹者,则愿意亦读……十三妹最近论丰子恺,却不高明”:“十三妹说他(徐志摩)比创造社的人要好,可谓是有识见的话”:“承示十三妹氏文章,评林语堂可谓深刻得要领”。周氏晚年,颇在意别人对他的评论,在大陆已沦为贱民,无人齿及,能偶尔见到海外的公允评价,自然觉得是很大的安慰。
一直想找点关于十三妹的资料,但毫无头绪,更要命的是,十三妹的文章一篇也找不到。北京有位对知堂很有研究的朋友,推测十三妹大概是林以亮的马甲,可遍翻林氏的书,也丝毫看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最近翻阅香港七十年代老牌的文史杂志《大人》,终于找到了一些关于十三妹的资料。
十三妹原籍山东,名方丹,方式文,曾在越南耽留过,早年在航空公司工作,1957年起开始在《新生晚报》、《香港时报》等多家香港报纸撰稿,开设《冬日随想录》等专栏。她文笔辛辣,从来不与编辑和文化人交往,见过她庐山真面目的,屈指可数。她擅长外文,好骂人,对左中右派文人,她一律全骂,甚至连报社的编者,也不假辞色。知堂说“此人颇自负,然在港报界似亦多事,固见其时与人打笔墨官司”,大约是实情。这样的为人为文风格,在那个时候的香港报界,自然很难立足。据她的“邻居”言,尽管她有很多读者,还是一再失去专栏。她不断辗转不同的报章,后来突然销声匿迹,被发现时已死去多时,她是独身的,死时家徒四壁。笔者查不到她确切弃世的时间,也难以知道去世时候的岁数。好在《大人》上有一张她的照片,面相比较八卦,依稀可想其为文的刻薄,良有来由。
十三妹的专栏主要以杂文为主,间以翻译小说。她的文章,应该没有结集,估计也没有结集的机会了。她写了什么,观点如何,都不得而知,这是很值得遗憾的。从知堂书信上摘句的猜想,大概不外乎对民国文人的评论。从寥寥几句的摘录中,看她对徐志摩、林语堂等人的评价,可见品位的确不俗。只可惜看不到她对知堂的看法。以知堂的眼界之高,连林语堂,胡兰成对自己的品评都认为是皮相之论,他能青眼十三妹,也可想象十三妹的识见自有不同凡响之处。给报纸写专栏的人,可车载斗量,时过境迁,最后大多泯灭无闻,十三妹会因附骥知堂而在文学史不朽,这在她,当是难得的幸运。
十三妹竟然被浪漫才子胡兰成引为知音,颇为滑稽。胡氏看到十三妹在港报上对他和张爱玲的评论,给友人写了一封信:“……十三妹虽非所素识,而读了她这两篇文章,遂仿佛如见其人了。故国丧乱之余,香港又是生死之地,乃忽见妇人文章,其实可以庆喜。前时日本书道展览会请我写字,不得已为之写一幅曰:”平生知己乃在敌人与妇人‘……这回十三妹对我的批评,我可是只能以张爱玲的两句话来谢谢她。曰:“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看了这段话,十三妹地下有知,不知会怎么想,我可是汗毛都竖了起来。
专栏作家在香港被戏谑为爬格子的动物,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很多文人过着这样的笔耕生活。叶灵凤、高伯雨都是靠一支笔养活了一家数口,每天写几千字是家常便饭。除了顾及到报纸的立场不能乱投,还要经常受报纸主笔和编辑的白眼,那样的艰辛是现在人难以想像的。报纸的副刊被划分成豆腐干大的一块块格子,大家如同耕田,专栏作家习惯称自己左邻右舍为邻居,十三妹的资料,主要就来自她曾经的“楼上”邻居。写到这里,突然想去买份南都,看看自己的“芳邻”都有谁。也许若干年退休后,多找块地来耕,多一份稿费,也不无小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