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彦臣:《国风十八讲》(13):及时行乐——蜉蝣世界的影像

13.1思考产生孤独

人是能思考的动物,他不仅关心自己内心世界,更要从自己的感受中去解读他所生存的环境。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对于写诗作赋的文人与勤恳经营土地的农民,肯定是不一样的感受,文人会说:“雪花呀,你带来了天堂的消息!”农民会说:“下吧,明年肯定有个好收成。”对于雪这个自然现象本身来说,雪还是“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然而,思考的人必然会把自己接触到的世界影像放在自己脑海,给出一个完全自我的解读。

人与人之间有如此差异,正式个体思考产生孤独之后,又产生了交流愿望的动因。在先民时代,哲学这东西固然很稚嫩,但带有哲学意味的问题还是成为他们力欲解释的一部分。要不然,《豳风·七月》中那些没去京城参加国家盛宴的人们之间还互相走动,串门、喝酒,干什么呢?物质的私有与占有、消费居固然重要,但是与他人分享带来的快乐,又成为“我”(这个人)存在的一个影像意义。桃子熟了,叫谁来吃呢?

这是个问题。

通过这个问题的解答,“我”要表达我的思考结果,让“你”来帮我消除孤独。《魏风·园有桃》正是这样一种诉求:

     园中有桃树,

     结下果实可尝鲜。

     我心有忧,

     唱歌后又诵民谚。

     不理解我的人,

     以为我太傲岸。

     他对吗?

     你说我如何答还?

     我心忧伤,

     谁能走入我的心思?

     不解我忧,

     思念你也不能解除我幽怨。(9:3-1)

不仅先民时代如此,并且社会越发达,所谓的现代性越充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就变得越加稀少。这仍然是个问题,或许整个世界就是一个“问题世界”,正如“问题男孩”或“问题女孩”一样。在一番番喧嚣的狂欢之后,人,越发发现自己的孤独,“他”就像一株荒路边孤零零的树,虽有人匆匆看“他”一眼,却极少考虑“他”的存在,就不用说“存在的意义”了。《唐风·有杕之杜》,不正是描绘了这么一个现实影像、一种心理状态吗?

,音“帝”,指树木孤零独生之状;杜,即杜梨树,又称为“棠梨”,长得很高大。《唐风·有杕之杜》诗云:

     那棵孤单棠梨树,

     生在道左边。

     那位君子呀,

     可愿前来与我交谈?

     我心渴望,

     何不共同进餐?(10:10-1)

如何既思考又能摆脱孤独感,就成了一个很现实的生活方式之考量。无论一起品尝鲜桃,还是饮酒吃肉,都不过是交流的手段。所以,连诗经成典大以后的杰出人物曹操都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呻吟至今。”并且这首著名《短歌行》就是套化诗经企盼交流、消去孤独的意境,“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句也是从《郑风·子衿》中原话搬来的。

诗经中孤独的棠树上落上了几只月光下的乌鹊,乌鹊的鸣叫引发了曹操的思古之情,他高吟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细细想来,作为一代“奸雄”的曹操不仅诗性如此之好,而且心灵如此之细腻,好像一位孤独的旅行者面对脚下雾气弥漫的山谷高喊:“那里有人吗?”

结果,除了自己的回声外,没有任何回答。

13.2消费这个世界

既然世界之于“我”,如此之虚空,看来还是拥有眼前、手边的一切为好。消费所能触及的,就是消费了这个世界,当然也是消费了“我”自己了。《唐风·山有枢》就是如此而论:

    山坡长刺榆,

    白榆生在湿洼里。

    你有好衣裳,

    不常轮穿显旧气。

    你有好车马,

    不乘不跑无道理。

    一朝你猝死,

    别人享用乐怡怡。(10:2-1)

    桂树长山坡,

    湿洼地里有木。

    你有院和厅,

    积尘不扫空空如。

    你有钟与鼓,

    不敲不击为何故。

    你死在一朝,

    别人占据吞全部。(10:2-2)

    山坡有漆树,

    洼地栗树亦挺挺。

    你有酒和肉,

    何不每日鼓瑟声?

    姑且以此乐,

    一天到晚好心情。

    假若明日死,

    别人入室享其成。(10:2-3)

诗在努力劝说他的游说对象及时行乐,以便消费这个世界,几乎到了苦口婆心的地步。并且这种完全开放式的单一方向的诱导,完全放弃了《蟋蟀》中一边劝人享乐一边告诫不要突破底线的理性。关于该诗的历史背景,《毛诗序》认为是讽刺晋昭公的,朱熹则认为是它的上一篇《蟋蟀》的一个回应与接续。

这又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历史公案”。

唐风之与晋国有关,乃源于其国号的变更。西周初期,周成王封其一叫叔虞的小弟于唐地,建都在翼城。翼城,即今天的山西省翼城县,属临汾地区。因为唐地有晋水,唐国乃改国号为晋。到了晋昭公姬夷时代,已经国势颓废,早已没有一百年前作为春秋五霸之一晋文公时代的踪迹。姬夷的父亲平公姬彪好战又奢侈,搞得民生凋敝,也由不得姬夷不省吃俭用。

姬彪时代还发生了一个著名的政论对话典故:平公十九年(539年),齐国名臣晏婴出使晋国,向晋宗室后裔、上大夫兼太傅叔向(姬姓,羊舌氏)询问晋国前途,叔向坦率地回答:“晋国呀,末世啦!平公本人不断增加人民的负担,敛钱集物以修楼、造池,又不注意处理政事,几位强势大夫把持了国政。这样的国家,还能坚持长久吗?

应当说,叔向作为宗室及相当于总理级别的高官不该向外国使者“泄露国家机密“,但是晋国的情况确乎如此。在这段著名对话之后七年(前532)姬彪死了。第二年,其子姬夷继位为国君,勉强支撑了六年,死了。而后六卿势力大盛,在晋家的名号下各行其是,用现在话说“这六大利益集团把持了国家”。

还好,晋家名号又维持了一百七十年,才出现了韩赵魏三家分晋的剧变。这时已经进入战国时代的中期。放下具体典故与时代变迁不再细论,可见主张积极消费人生、消费世界那样的观点正然是人生苦短、未来无算心理的放大。这种放大性心理,在曹操那里又呈出高潮,当他本该纵酒行欢之时,却生出无限忧愁,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若朝露,去日苦多。”

他不富吗?不用说他拥用大量封地及其产出,就是在征战中掠夺的财富恐怕几辈子消费不完。

他不贵吗?身为丞相又统领军队,只要他愿意,随时可拿下汉刘江山。

既然富且贵,何必又无病强说愁呢?因为他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因为他熟读诗经并生活在其中。

曹操呀,曹操,又一个诗经之子!

诗经呀,诗经,不只产生欢乐,也产生忧愁哇!

13.3寻访巴比伦

人是留恋生命的动物,尽管生命历程中会生出许多忧思。惟其如此之留恋,才热衷于消费世界也消费人生。

晋国人相当于今天的山西人,山西民歌提倡及时行乐,那么别的地方呢?至少我们发现春秋时代的山东人也是如此。曹国,相当于今天的山东省西南部的荷泽、定陶、曹县一带,那里的民歌叫《曹风》。《曹风》开篇即是《蜉蝣》一首:

    蜉蝣有翅膀,

    如衣好鲜亮。

    我忧谁人知,

    今生落何方?(14:1-1)

    蜉蝣尚有翅,

    像著华美衣。

    心忧我此生,

    何处是所息?(14:1-2)

    光鲜蜉蝣身,

    如麻且如雪。

    我生真凄苦,

    何处是归结。(14:1-3)

通过观察朝生暮死的蜉蝣生命历程,诗人感到了灵魂的强烈震颤。“人啊,不过就是只小蠓虫子吧?”换成现代人的口吻,几乎就是这样说。不过,叫蜉蝣的小昆虫不是陆地上常见的生命短暂的蠓虫,而是生活在水边的漂亮小昆虫。它们飞翔时是那样地美丽,如穿上了华美的外衣;而它们死后,轻轻坠地,尸体相叠如同枯叶与尘土。大英雄曹操是否注意过这种现象,史无所载,倒是大文豪苏轼通过曹操的《短歌行》,联想到那些朝生暮生的小东西。在《前赤壁赋》中,他借与他一起游玩的朋友的口(称为“客曰”),发出一长串的感想:“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赋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生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诧遗响于悲风。”

在苏轼的眼里,那么伟大甚至有些猖狂的曹操不过如一只小小的蜉蝣而已。我呢,我苏轼当然不比他伟大,但我能体会到他月明星稀美景下的人生空茫感。人生呐!一眨眼的工夫哟。在巨大的无奈之下,苏轼突然有了另一种顿悟:我的“须臾”可以化作永恒,就看我们采取什么样的视角了!而后,他回答虚拟的“客曰”道:

客亦知夫水与月者?逝者如斯,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又何羡乎!

这样的观念似乎完全超乎了思考的孤独与悲生的情感,似乎只有今天的天文学家才具有。有了这样的顿悟,苏轼由悲而喜,于是大叫:“渴酒!喝酒,摆上菜来!”最后,喝得一塌糊涂、烂醉如泥,一直在小船上睡到大天地亮,“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看来,连船夫也喝醉了。是否漂出几百里,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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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3:体验蜉蝣

    图解:苏轼的文学才华端由熟读诗经为其“构成元素”,但将曹操与蜉蝣联系起来,确是一种洞穿历史的想象。

    图源:南宋画家李嵩《赤壁图》(局部)

人类面对生命的无奈而产生不可名状的悲观联想,存在于任何一个文明。比中华文明更早的巴比伦文明,其《吉尔伽美什》史诗也同样表达了这样的“不可知的情绪。《吉尔伽美什》记述了巴比伦文明的前身苏美尔文明中的一位真实人物,他的名字就叫吉尔伽美什。这位国王想追求不朽的人生,他致力于超越死亡法则。有一对经历过大洪水的老夫妇告诉他,有一种植物可让人恢复失去的青春。这样,虽然长生不死是不可能的梦幻,但至少来说保住青春的模样总是可能的。不幸的是,吉尔伽美什从海底捞到这种保持青春的植物后,蛇趁他劳累熟睡之机,把海底植物给吃掉了。一切都变成了徒劳。吉尔伽美什是否再次去了海底也没有交待,但是史诗却咏叹道:

    吉尔伽美什,

    你将将飘向何方?

    你所追求的永生,

    永远无法得到。

    因为上帝造人之际,

    就让死亡与人相伴。

    吉尔伽美什,

    穿上新衣,

    沐浴身首吧。

    凝望挽着你手的儿女,

    愉悦怀中的娇妻。

    人应关心的,

    唯有这些事。 

从世界文明史的逻辑来看,苏美尔——巴比伦文明对希伯来文明的影响是至深的,《圣经·旧约·传道书》几乎是套化了《吉尔伽美什》的人生哲学观念,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的一切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

无论古巴比伦文明,还是晚于它的古中华文明,先民们对世界的思考引发了他们由“不可知”窘境带来的悲哀。排遣这种悲哀,就要及时行乐。在中华文明中,及时行乐的观念不仅是曹操那样杰出人物的个体感悟,而且逐渐成为大众化观念。这种观念的本质性存在,结果使我们一些大而化之的文化虚饰更加空洞化。简单地说,勤俭并不是中华文明的一项本质。但这没什么值得羞耻的地方,无论是古代皇帝有庆而赐民间“大晡三日”,还是今天亲朋之间到饭店吃喝一通,那都体现出一种人文关怀。

当我们的文明中把口腹之欲绝对化为人的生存意义之一时,我们就更该为及时行乐正名。不是吗?到了清末民初,普遍为民间所接受的生活训条中也明白无地告诉人们,“你要消费眼前的世界”。

《增广贤文》里说:“逢酒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又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年忧。更有: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凡此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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