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本已有无数经典的片段,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醉眠元春省亲之类。但《红楼梦》对我触动比较大的一个片段,是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下轿后,那垂花门、抄手游廊、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这一个个作者当年熟悉之物,一下子跃蹦出来,回忆扑面而来。此时镜头推进,台矶上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笑着说话,一面争着打起帘栊……
总觉得这是曹雪芹的盛大回忆开始倒叙的一段文字,整部小说最唏嘘的难道不是这种作者在浊酒陋食中,回味旧时锦衣美食时的辛酸悲哀吗?繁华散尽后的荒凉,今昔对比中的落寞,他一人实在承受不来。其实《红楼梦》是一部很残酷的小说,作者把所有美好的东西,细细雕琢好展示给你看,然后再让你眼睁睁的,看着它们一件件毁灭,就像他曾经经历过的一样。
《红楼梦》中你最喜欢哪个人物?这个很滥的问题我不知道问过多少人,没有几个说出个所以然来,或者说出来了我没听懂。很多男生喜欢湘云,很多女生喜欢黛玉,很多男生和女生喜欢宝钗。
我比较喜欢探春,才精志高,有野心的女人。有人和我说,觉得探春的结局也不错啊,还出国了呢。我说,在曹雪芹的眼中,她是不幸的。以中国历代文人的观点,公主和亲尚且悲哀,昭君出塞尚且苦涩,更何况探春去什么鸟不生蛋的地方,而且一生骨肉分离。我想曹雪芹应该是把探春的结局就设定为远嫁的,不会再有什么后话。续书中高鹗竟让探春携婿而归,俨然另一版本的省亲,似太牵强。脂批中有嫌探春不够低调的意思,我觉得,她只是不掩饰自己的才干而已。
丫环中有不少人喜欢晴雯,因为最漂亮。也有一个女生跟我说喜欢平儿,因为会处理关系而且心态好。其实我觉得四大丫环,鸳袭平紫,鸳鸯是末路狂花的那一种,貌似最为自主最刚烈,实际她最惨烈,她的结局也许是最悲剧的一个。袭人有很多人唾骂,因为她没有从一而终,也有人怀疑赶走晴雯芳官四儿,是她进的谗言,也有人认为她大得王夫人心的那一段,实际上以间接破坏宝黛爱情为进阶之路。但我觉得,曹雪芹对这个形象,还是肯定为多的,其实,正如作者赋予她的“贤”字,袭人还是比较能担得起这个字的。平儿很会做人这一点是无疑的,而且也可以看出这个丫环心底本善,属于那种生存能力比较强的人。紫鹃,她似乎是四大丫环中戏份最少的一个,似乎永远只是黛玉身旁的一个淡淡的陪衬,她不像别的丫环哪怕小红那样,她的性格刻画似乎不够饱满。不过,她对黛玉的那种掏心掏肺的深情和处处为黛玉着想的本能,还是很令人感动。由紫鹃对黛玉的真诚也可见,黛玉其实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否则离她最近的紫鹃,不会那样掏心窝子的对她。当然,奴才周到服侍主子,是天经地义,但全心全意的站在对方的角度为其着想,甚至连黛玉想不到的地方她也一一做到,这就不仅仅是奴才的本分了,这就是额外附加的感情分了。
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其实黛玉并不孤僻,她的身边是很有些真心实意的朋友的。也许第五回开头的一段话,误让人以为作者有抑黛扬钗之意,但其实他只是以世俗的眼光,画出钗黛二人的不同。黛玉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这是一种气质,并不是贬抑之词。
如果列一下《红楼梦》中的美女排行榜,你们会怎么排呢?我认为,首先,肯定是黛玉宝钗。如果换到现在,在一大群美女中间,黛玉一定是首先让人注意到的一个,并不是她美得多么三头六臂,而是气质。现在不是流行玩气质么,黛玉的气质一定是超凡脱俗那种,高标隽逸,那么其他女孩无论多美,最先注意到的,还是黛玉。气质这种东西,真的很难言说。当然,宝钗美的经典,这是无可非议的。但经典的美,容易产生审美疲劳。我们《红楼梦》的老师说,宝钗是冷美人,这一点我是要否认一下的,要不就是我和她的“冷美人”观不同。什么是冷美人,就是那种很美的,但看上去又不易接近的,平时少笑,神秘,喜欢独来独往,其他方面又很优秀让人望尘不及的人。但宝钗,从她第五回刚到贾府和上上下下相处的和谐程度以及众人交口称赞中,她绝不是那种让人觉得很难接近寒气逼人的。但作者多次以“雪”喻她,这我承认,宝钗心中,确实有心中非常冷的非常硬的一个部分,这个部分,是她坚持的,是很难被妥协被融化的一个部分。但她用适度的热情很好的包裹了这层“冷”,使人很难觉察。如果让人一眼就看出自己是个“冷美人”的话,那也不是薛宝钗的境界了。
丫环中我近来有点关注麝月,这是个口才不差又很注重低调的丫头。麝月也许是怡红院中辩才最好的人。有些人是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的,比如晴雯,那么俊俏,那么风流灵巧,经常喜欢掐尖要强立着眼子骂小丫头;比如说王熙凤,美人胎子又手握大权,口齿零落心眼多,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整一女强人类型。到哪去随从众多前呼后拥丫环婆子媳妇一大堆的捧着,怎么低调的起来;甚至赵姨娘,整天在家闲着没事干就想找人吵架打架,寻空就骂小丫环,心态又不好又时常嫉妒,时不时还找探春闹,真真“辱亲女”。到哪去经常闹得鸡犬不宁寻衅滋事,这种人,也低调不起来。低调和身份无关,只是姿态。
麝月呢,真低调,在五十二回前,低调的几乎让人意识不到她的存在,除了和宝玉篦头那回,让人觉得“公然又是一个袭人”,此外,再没什么分外出彩的表现。但第五十二回,麝月教训坠儿的娘,那一长段,竟分外的有理和雄辩,一丝不紊,层层递进。首先是驳了晴雯叫宝玉名的指证,说是“老太太吩咐过的”;接着,一针见血的指出了那媳妇在荣府中的低等身份,说她“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最后叫小丫头来擦媳妇站过的地,直接把该媳妇的脸面羞辱到极限。使得“那媳妇听了,无言以对,亦不敢久立”。
后来在第五十八回,袭人更直接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于是,麝月主骂,宝玉和晴雯一人帮衬几句,说得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由此可见,麝月的辩才,在怡红院范围内是几乎的到公认的。
书中女子,似乎也有着曹雪芹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女人的影子。太多人在我们生命中的经过,迅疾的都像烟花似的在空中一放而散。但她们在夜空中曾经绽放的美好,却永远不会令人忘记,尽管这美好对于整个人生来说,是那么的短暂。一部《红楼梦》,怀金悼玉,万艳同悲,曹雪芹将这刹那的美好,变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