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三角地曾经很神圣,后来很脏乱,如今却成了焚书场。有人读阎连科新作《风雅颂》,认为小说诋毁北大,于是“一个人跑到三角地,把书给烧了”。他还号召:“爱北大的同学们都去买了烧,免得谬种流传,损害北大百年声誉。”
还没看小说,但不妨碍插嘴几句。因为不必扯到小说具体内容,也能看出这就是一桩蠢事。套用阎连科的说法,对号入座比小说本身还要荒诞。小说在本质上是虚构的,却有人主动凑上屁股挨揍。除非受虐欲强烈,只能说是无聊、滑稽。何况这还不仅帮作者卖书,更免费为出版社炒作——虽说阎连科不会在乎这个,简直是愚蠢的N次方嘛。
焚书(特别是作为个人财产)固然是一种个人自由,却也烧出了部分真相。这说明,北大培养不少精英,却也教出不少“水货”。这位不懂小说、不辨是非、思想苍白,只有满腔热血供人驱遣的焚书者,大概也是当下一些青年学子的形象写照。而有这样的学生,难免就有这样的老师。“一些来自北大的教授”认为,小说“影射北京大学,诋毁高校人文传统,肆意将高校知识分子形象妖魔化”。这种话都说得出口,水平可想而知。看来不待阎连科诋毁,若干高校师生便已积极进行自我妖魔化。
大学形象摇摇欲坠,并非自今日始。诸位北大师生的表现,不过添加注脚而已。《风雅颂》未必影射北大,却是当前大学的真实素描。内容介绍,小说里既有人格分裂的主人公,也有“要钱就关灯”的副校长,还有主动投怀送抱的女教师,更有合谋将主人公送进精神病院的“老师们”。这些人物和情节看似荒诞不已,现实中并不难找到真人模特。当今高校有二大痼疾,一是公司化,二是行政化(或权力化)。金钱和权力双双起舞,学术土壤无可避免地严重荒漠化。在这上面,对《风雅颂》暴跳如雷的师生们肯定比我更了解。至少,他们不可能没有见过大学门口名车用拥堵的壮观场面。
既然如此,就算阎连科有所指,也是针对整体而言的大学人文状况。况且,有所针砭并不意味着全然否定。退一万步讲,阎连科真的影射了北大又如何呢?我想北大也该有雅量报以宽容吧?北大至今没有发表“官方说法”,这是整个事件惟一令人欣慰的地方。话说回来,北大也没有必要捕风捉影,草率地站出来挡枪子。那样的话,岂不等于低头认“罪”,还代人受过?
老实说吧,我并不关心《风雅颂》是否妖魔化了大学形象,而更关注在这件事情上暴露出来的一种不宽容社会心态。这些人明着是抵制“谤书”,却有意无意地充当了钳制创作自由的打手。不说所谓诋毁北大、妖魔化知识分子都是些难以界定、大而不当的道德审判,至少无关乎个人法定权利。这种貌似维护“集体利益”的言行,最终难免屈从于权力意志、反倒损害个人自由,或者沦为权力的附庸、帮凶。
这让我想起,前文化部部长王蒙日前在北戴河语重心长地说:80后作家躲避历史,作品“没有昨天”令他担忧。这番话当然不是让80后多写“清宫戏”,而是指向“历史的现实”。 王蒙先生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纯粹是鸵鸟思维。这也表明,普遍缺乏“现实感”乃当代作家通病。这样的时代病,自然更多地要从时代本身找原因。而社会的不宽容,或者就是病灶之一。追根溯源,社会不宽容心态往往又是权力所致。权力的约束除压抑个性自由外,还可能导致自我奴役心理,甚至和权力形成共谋关系,即权力拥有者和被奴役者一起压迫不愿被奴役的人。这和让人质爱上绑匪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颇为类似。
阎连科是我尊重的当代作家,这是由于他的作品具有强烈的现实关怀意识。也因如此,他的著作要么不得发行,要么出版了也不能在书店出售,比如《为人民服务》、《丁庄梦》等等。对于这样的优秀作家,社会本该给予更多宽容才对。遗憾的是,在现代自由精神启蒙发源地之一的北大,居然上演了一场现代版的“焚书记”。烧掉一个人的著作,等于试图从思想和精神上毁灭一个人。这不仅是那些人或者北大的悲哀,也是整个时代的悲剧。
2008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