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水:伟大的共产制度扒粪者——悼念索尔仁尼琴去世

不朽的异议作家索尔仁尼琴3日在莫斯科家中因脑中风去世,享年89岁。他于197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被称为“俄罗斯的良心”。索尔仁尼琴以揭露前苏联的劳改制度而知名,代表作有《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第一圈》、《癌症病房》、《古拉格群岛》等等。如果仅用异议作家来概括索尔仁尼琴的一生,难免偏颇。他有从专制制度的不自觉者到自觉者、从顺从者到反抗者的过程。从人性良知角度理解,索尔仁尼琴一生是完整的。

他自己就是前苏联共产制度的受害者和记录者。二战时的欧洲东线,他从安分守己的中学教师成为苏联红军炮兵大尉,因在与友人通信时“批评斯大林”,而被以“进行反苏宣传和阴谋建立反苏组织”罪名在战壕被逮捕,判处8年劳改,刑满后被流放到哈萨克斯坦,后在1958年获得平反,从此开始他的业余写作。1974年开始相继出版的140万字三卷本巨著《古拉格群岛》,全面记录了斯大林劳改制度的罪恶,也奠定了他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他其实告诉人们一个简单事实:在苏联大清洗时期,10个苏联人中即有一个被投进劳改营。只有他说出来了,或者说他比别人说得更多,哪怕被报复迫害。这正是他伟大之处。

他的伟大在于他在苏共制造的恐怖社会,以一个卑微者身份、毫不屈从地记录下制度之恶——他在战前的“中学教师”身份获得平反,却以业余的、异议的“作家”不断地揭黑幕,再次受到迫害——剥夺作家身份,驱逐出境,在西方流亡达20年。是异议作家造就了以索尔仁尼琴为代表的前苏联异议知识分子高贵灵魂所抵达的高度。在这个过程,也完成他从业余写作向专业作家的转换。在专制制度下,这不是单纯的身份转换,而表明了异议知识分子对抗专制制度姿态的持续性。他是中国异议知识分子不可企及的其中一个目标,还可以有许多解读,不再赘述。

索尔仁尼琴以文学呈现出的魅力,不仅是现实主义写作给读者提供了阅读快感,更在于用文学记录了恶制度的真相。他带给世界一个时代的记忆,一个有关制度的记述。那些有名有姓的被制度阉割者、被消灭者,不是作家凭想象虚构的,而是实地采访和亲身经历的真实记录。用文学有效干预了制度,这是他的最大价值。也同时表明,索尔仁尼琴不单是一个作家,也是揭开铁幕秘密的思想家,也是名符其实的公民记者。

萨伊德说“知识分子是业余者”,一直没能闹明白意思,直到我今天再次阅读索尔仁尼琴的履历,恍然有些明白了。这在索尔仁尼琴身上得到很好的验证。索在大学读的是数理专业,职业曾是教师、军人、囚犯,从没受过文学和写作训练,但就是他这个“业余作家”,打破了共产意识形态与软骨作家合谋编造的制度骗局,发出了不同的声音,而这个声音才是真实的。索尔仁尼琴敢于向独裁者斯大林及其继任者说不,给了这个世界一份惊醒。社会主义制度的恶,只有用无法统计的、有名有姓的血淋淋受害者,才能被证明这是一个毫无人性的“绞肉机“——人人都是害人者,人人都是受害者,否则会被独裁者口中喷出的国家、民族宏大话语蒙骗。

苏联革命文学曾经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许多人的少年“处女读”,都是从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等前苏联文学开始的,那都是被漂白的社会主义谎言,我们都曾受到多么可耻地欺骗和愚弄,索尔仁尼琴揭穿了被遮蔽的制度性谎言,虽然来得太晚,虽然许多中国读者至今不能读到“内部发行”的索氏作品。在专制国度,往往那些职业写作者或被政府豢养的作家,高度自律顺从权力,整个写作态度与邪恶意识形态意识同调,只以技术性和技巧性写作游刃于权力游戏规则之中,60年来的中国作家都是如此。现在中国有些鱼龙混杂的所谓知识分子,持官方立场却以民间姿态出现,很能迷惑人。

那些中国业余写作者凭个人体验、经历,更容易打破制度壁垒,藐视意识形态高压。这不是他们故意挑战规则,而是他们的表达欲被法律、意识形态释放的“自由”假象迷惑,所谓无“知”者无畏;另外一种业余写作者,因为他们不用取悦讨好权势者,也不把写作当饭碗,完全出于人际和观点交流需要。这两种业余写作者都共同面临潜在的危险,那就是互联网为写作、人际交流提供了最大的便利,从而模糊了主流与异议的严格界限,但政府对言论控制的界限并不因互联网而弱化,相反大大得到强化,因此,他们很容易被“网特”抓住把柄,因言治罪。

多年来,我曾随意做过一个调查,我接触的大学中文系99.9%的毕业生,没听说过《古拉格群岛》,个别人仅知道索尔仁尼琴的名字。这证明教育的失败,更说明意识形态禁锢的可怕。我们曾经、正在走前苏联通往灭绝人性、自掘坟墓的路上。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是一个巨大的、可怕的怪兽,在本质上是反人性、反自由的,它游荡在欧洲、亚洲和美洲大陆100年,吞噬了数以亿计的生命,好在它正在走向衰亡。

作为一个非中文专业者,我迟至1990年代才听说索尔仁尼琴的名字,原先以为自己青少年时期阅读的前苏联战争、农场和工厂文学,就是苏联和布尔什维克的全部——辽阔、美丽、无私、献身,却被欺骗得离谱,别人又何尝不是如此。2001年,有幸通过成都一位朋友,购得一套内部出版的《古拉格群岛》。天南海北,我都随身带着。我曾写有“制度的力量——重读《古拉格群岛》”,表达我对索尔仁尼琴的敬意,和对社会主义制度的同感。

我们处在相似的制度之下,有相似的命运,是否有相同的结局?

索尔仁尼琴去世,给它国仍然生活在“群岛”中的不自由的人,留下太多太多的孤独。

以一个异议者名义,向索尔仁尼琴先生献上最尊崇的敬意和爱!

安息吧,高贵的灵魂在天堂是不会孤独的。

2008年8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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