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31日后晌,阴,风渐起
本人秃瓢,如假和尚,加上一假道士,所以格外惹眼。小金发现几个特警正朝这边赶,就拽着我迅速脱离群众,溜之大吉。小金说:大庭广众下搞不成事儿。就原地寻觅一番,终于在七步之内,锁定一农妇,凑近搭话,不久竟姐妹相称,亲密无间起来。
我叹为观止。随之如哈巴狗,屁颠屁颠跟随两女人,绕开废墟,绕开新闻焦点,缓缓走向镇外。路边的流水,比江河狭窄、却比江河湍急的流水,翻腾着,愤怒着。农妇说:这地震后的水,不晓得咋搞的,一天比一天厉害,如冤魂附体,令人不敢久看,更不敢像过去那样,站下去洗衣裳。小金问为啥?农妇答眼晕。那种漩涡,一圈圈,一层层,中央闪着学生娃娃的眼珠子。前两天,还有个倒霉蛋被扯进去,明明在靠岸的浅处,鬼使神差就叫扯进去,尸体卡在下游的水闸底,十几人耗半天才捞上坎。
一辆自行车飞奔而至,正要擦身而过,却被农妇抓住了龙头。车主是个黑炭小子,两眼骨碌碌转。农妇介绍说:这就是聚源中学初三的娃娃,传奇人物嘛,好多记者想采访他。小金乘机说:那我们也摆摆龙门阵?黑炭小子却使劲摇头,继而使劲挣扎。农妇火了:还想跑?天天骑辆破车,东窜西窜,月球去不去嘛?我说:放他跑罗。估计得了地震病,要狠跑到奥运结束才刹得住车。
目送黑炭小子去远,农妇才回头叹息说:这娃娃,逃学、打架、打电子游戏,还不服管。学校头痛,刚要找家长商量,是否转学?可地震来了。老师叫趴下别动,百分之九十九的娃娃都乖,都趴下别动;就他一个蹦起来乱动,冲到窗边,扯下衣裳裹住手,挥拳砸碎玻璃,呼的跳楼了。就在那瞬间,楼塌了。他的同学,六七十个,统统压里面,就他没事儿。他跳两层楼,却饿狗一般,翻两个滚儿,擦破一点皮,损失几根寒毛。我唏嘘说:调皮捣蛋的救命天性!将来他肯定大有出息。农妇摇头说:鬼晓得,地震都过好久了,他还在躲地震。不说话,对自己父母都不说话。除了吃饭,就是骑车乱跑。在人缝缝里钻,却怕人,谁要是盯住他看两秒钟以上,就慌了,赶快逃。嘿,没做贼没欠债嘛。脑壳有问题嘛。
不知不觉拐进一条村中土路,绿荫深处有农家院落。农妇带小金先入,沟通顺当,才招呼我跟进。主人躬身相迎,我就势在乱糟糟的院墙边落屁股,感觉不太稳妥,便提出进屋交谈的非法要求。主人摇头,有气无力,稍后我才认清,蛛网般的裂纹已爬满所有墙面。女主人说:自从儿子没了,我们一直住塑料棚里。
简单寒暄,简单自我介绍,然后冷场。然后就硬起头皮,开始工作。小金悄声感叹:老威的脸皮真厚啊。我充耳不闻。不少赤膊村民环绕四周,其间,有叫童书林的男性村民多次插话。
老威:你叫朱继东?聚源中学2008届1班死难学生朱启顺的爸爸?
朱继东:对的。继承的继,毛泽东的东。
老威:一听这名字,就晓得你生于文革。
朱继东:1969,中共9大召开那年。
老威:计划生育搞得很厉害吧?
朱继东:对,从我出生到我儿子出生,计划生育都搞得厉害。所以我39岁了,按政府的规定,只要了这么1个娃娃。16岁就长到1米72,会弹吉他会唱歌,浑身的艺术细胞。哎呀,今后咋办嘛?
老威:再生罗。
朱继东:打击太大,人疲软了,不晓得还有没有能力。收养呢,不是亲生的,更痛苦。
老威:老兄啊,不能钻牛角尖。
朱继东:我已经在牛角尖里,退不出来。黑夜白天,睁眼闭眼,都看见我娃娃。不晓得是不是梦游,每天3趟,不知不觉就去聚源中学那边,守着一堆破烂,经常半夜三更还蹲在那儿。好多家长,和我差不多,有时候,特别在月光下,突然碰面,真要骇一跳。你想想,有影子冷不防从废墟内冒起来,你哆嗦不?
老威:然后呢?
朱继东:哆嗦过了,就觉得空虚,哭,又没泪水,眼珠子痛。
老威:地震发生你在哪儿?
朱继东:我在河边喝茶。许多村民,打麻将的,钓鱼的。突然就摇起来了。水浪一下子,射得比人高。桌面的茶杯是落地了,可我还坐在椅子上。我站起来,不是因为地震,而是因为中学垮了。轰隆!轰隆!两股白烟,不,两股黄烟,平地而起,十几米,不,二十几米,像原子弹爆炸,一砣蘑菇云,喷泉一样翻,把太阳吞了,整个聚源镇都天昏地暗。灰尘如下雨,从河对岸哗哗扑来。我吃了一嘴一鼻的土。
老威:你当时就晓得中学垮了?
朱继东:反应还没那么快。这边房子都没倒嘛。可愣了10多分钟,大家就不约而同绕过河,朝聚源中学跑。拢教学楼,已经太晚,乌烟瘴气中,好多娃娃的声音,救命啊救命啊,爸呀妈呀,痛死人啦。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种人间地狱,顿时懵了,不晓得该救谁。跟狗一样,手脚趴在地,这儿刨几下那儿刨几下,不起任何作用。
老威:无组织啊。
(村民童书林插话:无组织。逮谁救谁。全镇都出动,我们迎祥村,男女老幼都第一时间出动,有个小儿麻痹症,也跪在地上,一只手帮着清废渣,弄得鲜血直流。哎呀,数不清的惨叫!当时活着的,至少上百。那些洞洞、缝缝、角角,都有声音传出来,都有手和脑壳朝外伸,外面喊里面叫,母子连心父女连筋,可又能救得活几个?有的娃娃痛急了,就在下面扯裤脚,甚至抱腿杆,莫办法,才转眼,才说喂点水呢,那脑壳一耷,完蛋。妈的,太原始,虽然人密密麻麻,乱晃,但缺工具。成块的建筑垃圾,一般农具不顶用,还好,有本地私人老板,急火火开来两辆吊车,挪动预制板,才救出些娃娃。
老威:成活率有多少?
童书林:不好说。总之,开头4个小时的群众自发抢险很关键,起死回生最多;后来的武警救援、政府组织救援,电视台、中外记者全跟进,雷声大,阵势大,感动中国的场面多,其实没掏出啥子活的。因为动作太慢,看客太多,能插手帮忙的少。想帮也不行嘛,为安全,警察要赶你走开。哎呀,3层大楼,不是偏着倒,而是一叠叠,直接下压,像夹心饼干。垮塌灰尘腾空而起的刹那,大半娃娃都完了。呛死的,挖出来后,一个个口鼻堵满灰。剩两三个命大的,铺垫一大堆短命的,扒开死的,底下又有活的。我的身板好,负责背人,起码背了十几个,从头至脚,又是血又是汗又是灰,肩背结了厚厚的、整张的痂,后来用小刀子刮。真的,用小刀子刮一层,再打肥皂洗。好多天了,血腥味儿也去不干净。胶鞋,胶鞋都灌满血,鞋帮浸透了,跟巧克力一个颜色。我梦见自己光溜溜站在巧克力中,娃娃们都喜欢吃。好多个梦中,我都在背人,累得手脚抽筋,神经抽筋。挣醒转来,还喘气。唉,有点缺钙了)
朱继东:老童是救援主力军。我不行,太疲软,几上几下,人就虚脱。莫出息啊,连亲身骨肉都救不了。找到,却救不了。3块预制板,横竖压住他的下半身,刚巧我边喊边走到那儿,底下就有只手扯裤脚,叫爸爸。我蹲下,探半个脑壳进缝缝,抹抹他脸上的灰,果然是启顺!基本没伤,就下巴有点青。娃娃很坚强,还替我擦眼泪。我急得使劲拉他,不行,就在四周胡乱扒拉,指头磨穿了,没效果。娃娃说:爸爸,我痛,你快找人来!接着气就紧了。我转脸四处喊人,大家都拢来,可莫办法!预制板太重了,动这块,说不准那块又扎下去。就这样磨蹭半个多钟头,启顺意识就模糊了,脑壳支撑不起,我拿瓶水喂他,已咽不下。嘴唇湿的,下巴湿的,他头一栽就去了。又过好久,才将他掏出来。我蹲着,心想无论如何,要把他亲自背回家,可才起身跨两三步,天旋地转。还是老童把娃娃接过去。哎呀,我啪啪打自己的嘴巴,莫出息嘛。莫出息嘛。
大约6点,武警才赶到,废墟还是废墟,娃娃已死得差不多;温总理来,催人泪下呀,可惜几百娃娃永远看不见了。我很惭愧,没气力参与抢救,总想着以往,对娃娃要求过严,学习、生活、娱乐,都卡得死死,连娃娃的未来都安排妥了,初中毕业,就跟我去福建打工,搞绿化,来钱快。
老威:你是职业园丁?
朱继东:不。绿化公司揽下的活路,转包给我们干。启顺聪明,肯定是我的好助手。这下全泡汤了。挣钱有啥子意义?他的爷爷80多,老是说孙儿划不来,作业作业,竞争竞争,从来没疯耍过。唉,启顺启顺,生前没有疯耍,死了,化灰了,我们就把你一把把放进水里,漂去嘛,出远门嘛,想耍多久?一两年、两三年?要得。随便。只要莫埋怨爸爸妈妈。
老威:路还漫长,老朱。
朱继东:所以还要熬,还要向政府讨个公道。钱是小事,我们要追究的,是豆腐渣工程,聚源镇内没垮啥子房,聚中教学楼偏偏垮掉!
(童书林插话:我和老朱都是聚中毕业,晓得教学楼是86年建的,钢筋、水泥都不达标;96年,生源急剧扩大,在2楼上面又叠加成3楼。这一来,莫提抗地震,就是风刮得稍微狂,房梁也嘎吱嘎吱摆。)
老威:政府方面怎么解释?
朱继东:没得解释。大小官员统统不露面。快20天了,他们才来过一次,呆几分钟就找借口溜,生怕被扣下作人质。以前多威风八面啊,官怕民,这还是新媳妇上轿,头一遭。
死了人,才明白党靠不住,没啥子靠得住。如果早醒豁,就不管他妈的计划生育,趁年轻力壮,先多生几个娃娃摆在那儿。罚款算个逑!至少不会落到这般惨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