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伟时:“私塾弟子”与胡适的箴言

大约两年前,金庸先生莅临广州中山大学讲学。第二天广州某大报报道:金庸说他是陈寅恪先生的“私塾弟子”!无独有偶,中山大学网站上也是这样报道的。

这可引出一系列问题:陈寅恪先生何时、何地教私塾?金先生又如何因缘巧合,得以亲炙教泽?陈先生十三岁(1902年)赴日留学,以后多次进出国门,游学德、法、美等国,从来没有教过私塾。金庸先生出生于1924年,如果五或六岁入学,直至1944年考进中央政治学校外交系,陈先生正执教于清华大学,忙得不可开交,更不可能办私塾。有点中国文化常识的人都知道,“私塾弟子”云云,显然是“私淑弟子”之误。一字之差,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谓“私淑弟子”,指的是“未能亲自受业但敬仰其学术并尊之为师”(《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96年,北京)。

要是说中山大学网站的年轻人分不清“私塾”与“私淑”,已经令人吃惊,一个大报层层审稿,居然没有发现这样的常识错误,就实在让人费解了。

困惑还在于这类现象一再出现。随便举几例:

1.“致仕”,直到清代还是常用词,意思为官员年老退休。赫赫有名的余秋雨却说是做官。余先生1946年出生,进学堂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的事。他读过的语文课本没有“致仕”这个词一点也不奇怪;这暴露了语文教学的缺陷,不必苛责某一个人。但是余先生是文史学者,在清代以前的文史书刊中,特别是二十四史和《清史稿》的列传中,这个词的出现频率很高,读书稍微细心一点,弄错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2.中国文化的规矩之一是避讳,对尊长不称名,以示敬意。民国以后,避讳逐渐减少。到了20世纪最后20年,诚惶诚恐高呼万岁和官爵的人便日益鲜见。但对自己的老师和祖先在正式场合,特别是见诸文字,除非打算欺师灭祖,没有什么有教养的人会直呼其名而不加上尊称。这与不少美国家庭儿子大叫爸爸名字的情形大异其趣,显示了中西文化的差别。可是,时至1990年代,有个到处以中国文化专家自居的人,奉命为其恩师研究中国古代文哲的文集作序却口口声声×××,其师也顺利放行,一下子露出了师徒俩中国文化基本知识的浅薄底子。

此外,还有一个见怪不怪的“进行”病。在日常生活中,如果有人说:“我和老伴进行吃饭!”听见的人私底下可能会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神经有点不正常?可是,我们的新华社不时会来一条电讯:某总理和某总统“进行会见”!全国大小报纸照登不误。这种让语法学者气结的“新华体”流行多年,至今无止歇的迹象!

一叶知秋。问题出在哪里?愚意以为这首先由于革命后遗症有待消除,课本中过多的时文挤掉了传统典籍。李慎之先生曾感慨系之:现在所谓中国文化专家对传统文化的掌握,比不上抗战前的中学生!

其次,这与个人的态度有关。无知并不可怕,所谓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在知识相对贫乏的年代尚且寥寥可数,20世纪以降知识爆炸,已经不可能有全知全能的所谓圣人。可怕的是面对大千世界,摆出一副“文不在兹乎”的架势,似乎上下五千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有谁敢讲半个不字,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再次,这里还有一个治学方法或习惯问题。胡适曾一再忠告年轻人:买部好词典,不懂或似懂非懂的字或词,好好查一查。笔者受益匪浅;也许会有越来越多的同道愿意分享他的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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