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彦臣:《国风十八讲》(16):劳作不休——忙忙活活到亡国

16.1星光知我心否

召公治理的“陕之西”以及他的采邑召南之地,出现过《甘棠》诗中歌颂的那样的道德时期,但是,在另一端,召南的政治治理确是刻薄的,至少到西周末东南周初的情况是这样的。

《召南》产生于西周将亡到东周初立的那一段时间,由于西周酷刻亡国,召南的人们就更加怀念国初时代的姬奭政治,因此才有《甘棠》夸大的赞美。至少到了西周末,召南的政治败坏之状已显,《召南·小星》一诗即是证明:

    晨星颇朦胧,

    三五挂天东。

    未明即出征,

    早晚从公事。

    人命各不同!(2:10-1)

    晨丝光幽幽,

    参柳二星留。

    君夫急别家,

    我抱衾被愁。

    未离归期忧!(2:10-2)

关于此诗的含义,纷争颇仍。《毛诗序》解读为“夫人无妬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云云;宋代洪迈即《容斋随笔》的作者沿袭《韩诗外传》的说法,指为描写一位使者远行赶路之述;清代诗经学大家姚际恒则确认为“小臣行役之作”。我们认为姚说比较准确,也未离洪迈及《韩诗外传》很远,并且唐代李商隐《为有》一诗也为姚说打了“提前量”且最为精彩。《为有》道:“为有三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其意境多从《召南·小星》中套来,“凤城寒尽”近乎“晨星颇朦胧 辜负香衾”类于“我抱衾被愁”。不过谈及两诗中女主人的命运,显然是唐朝的少女要好得多。一是金龟之佩为唐自武则天朝以后三品以上官员阶位的标志,故“金龟婿”则可反推少妇地位不凡;二是早朝有定时,归来有定时,而召南之地那位使者或者“小臣”则辛苦多了。所以,妇人一要抱怨“人命各不同”,二是为丈夫归期不定而发愁,所谓“未离归期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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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16:山河路艰

    图解:古代的“旅行”绝非今日半消闲性质的活动,行劳服役、送运辎重,不一而足。“旅行者”们要冒死难、历崎岖,才能完成行程。

    图源:南宋佚名画家《雪溪行旅图》(局部)

不管怎么说,召南之地的治理并不理想,召公姬奭的后代早已经“忘本”。周南之地同样没有避免拷贝西周晚期王室的酷刻,或者说,二南之地的晚期治理是“席底下,席上头”的关系。《周南·卷耳》一诗正是证明:

    砍菜妇人愁肠欲断,

    卷耳菜未满斜口浅筐。

    丈夫千里无音信,

    我把浅筐扔在路旁。(1:3-1)

    再行踏入乱石滩,

    我的马仆僵,

    随从瘫坐地上,

    谁还体味远行人的愁肠。(1:3-4)

《卷耳》的艺术性很高,共四段的叙述中第一段是妻子思念随军供应的丈夫的场景,接下来的三段是丈夫自述艰难的随军行程。妻与夫相隔千里,用心灵进行交流,实为开“蒙太奇”之先河。一个女人为思念丈夫,把菜筐扔在路旁;一个男人在艰难的行程上,颓然呆立,并看到自己的仆从倒在了地上。

如此悲凉,令人鼻酸!

按着姬周社会的政治制度,其居民分为乡遂二制。乡人居于城郊,遂人居于“鄙野”即农村。乡人有资格成为卫戍与征战中的战士,遂人则随从征战的军队从事后勤保障。《卷耳》诗中“我马瘏矣原话,13-4)不仅指马得了病而无法前行之状,而且是驮带大量军需之故。如果按“我仆痡矣(原话,13-4)来看,一方面则可能是一位有正式参加征战资格的乡人,带了仆从;另一方面,更可能是一位农村相对富裕的遂人”被迫为军队服务,自己又带了仆人。相较之下,后者可能性更大,因为男主人公的太太还需要自己亲自到野外砍卷耳菜,不太可能是乡人阶层的妇女。当然,不管是乡人还是遂人,妇人之怨、男人之苦都证明周南的统治绝对不是理想中的样子,即绝不是《周南·麟之趾》的歌颂之状:

    麟足不伤人,

    仁者亦醇厚,

    两者实相彰!(1:11-1)

    麟额示醇厚,

    一如仁者姓,

    相衬实恰当。(1:11-2)

    麟尖亦无凶,

    犹比仁公族,

    赞咏歌声长。(1:11-3)

《麟之趾》实际上如《召南·甘棠》一样是怀念道德统治的作品,也正是怀念旧时才衬托出“今不如昔”的情状。“今不如昔”作为一个道德批判的经典,被孔夫子给固化下来。当礼崩乐坏之际,他还满有信心地说自己要恢复美好的西周制度,而当郊外传来其麒麟已死的消息时,老夫子滚烫的浊泪打湿了衣衫。麒麟之死,意味着他的理想的破灭。至少,他已那么认为,并且从孔夫子伤麟的典故中,我们也能看到《麟之趾》对他的影响之至深。

虽然后世对《麟之趾》是歌颂文王之子周公还是周公之子姬伯禽,抑或歌颂普通的贵族,仍有争执,但毕竟它是一首怀念之作。正如孔夫子对早已死亡的西周的追寻一样。不幸的是,甘棠枯萎了,召公早已被历史埋葬;麒麟消失了,周公早已败亡类柳。真实的败坏统治时时刺激着诗人们的心田,忙于王事的“小臣”还是星夜兼程,无法顾及衾被中的娇妻;千里勤劳军务的遂人,马匹与仆从都病僵不起,他徒唤奈何!

16.2被践踏的忠诚

既然遂人只有随军供役的义务,那么有正式乡人资格的战士们怎样看待酷刻的统治呢?《曹风·候人》对此有所交待:

    侯人是个小官位啊,

    扛着兵器来回巡弋

    看那些平庸的上官,

    却有三百具红色蔽膝。(14:2-1)

    鹈鹕停在水坝,

    翅膀不沾水珠。

    那些庸碌上官,

    不配再穿他的官服。(14:2-2)

    鹈鹕站在鱼梁,

    鸟喙不沾滴水。

    那昏聩的官僚,

    不能坚守自己的婚配。(14:2-3)

    天色啊,如此阴沉,

    南山的早晨雾锁。

    她那样地俊美,

    竟以少妇之身忍受饥饿。(14:2-4)

这是一首关于贵族内部矛盾的诗篇。候人是低级官吏,负责边境上的巡逻、迎送宾客、修补道路、看守园林之类的事务。这些事务性的工作十分琐碎,又受上级官长的督责。即便是没受明显的欺压,他们的心理也难以平衡,比方说,平庸的上官有三百副蔽膝。这些蔽膝是皮革制成的,有防护腰部至膝盖之间身体部位的功能,它也正是侯人所需要的东西。但是,这东西是一种官价的标志,不仅于颜色方面有区分(如红色者为上大夫级别所佩),而且官位越小发的越少。像候人这类小官的蔽膝由于差事繁忙,容易磨破,而在高位的上大夫竟积攒下了三百副。不惟如此,高级官员们只会享受而绝不想干点实事儿、担些责任。在候人眼里,他们就像鸟喙、翅膀不沾水的鹈鹕鸟,只想坐享其成,在鱼坝上白捡些鱼吃。这是渎职!鹈鹕本身就是捕鱼为生的鸟,可现在它不想下水了。

这叫什么鸟儿?

这官又是什么鸟儿?

候人通过实际工作发现,那如鸟儿的高官不但“翅膀”不沾水,而且连“鸟喙”也不沾水了。更坏的是,这些家伙不再讲究道德修养,连婚姻都敢破坏。毕竟这候人小官不是纯平民,有乡人或城中小贵族(国士)的身份,受过较深的传统道德教育。然而,不知为什么候人小官在对高官进行道德批判之后,竟然关心起被高官遗弃的年轻的妻子来。说那个女人“婉兮娈兮,季子斯饥”(原话,14:2-4)。先民时代以“饥”暗示性需求已经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何以要以侯人的身份关心高官弃妇的性饥渴,留下了一个历史哑谜。他要去替那位弃妇解决性饥渴吗?这样问有些不雅,这个问题又无关宏旨。关键的是,候人们对国家的忠诚被高官们给践踏了。更为关键的是,到了春秋后期,曹国已经沦落为宋与晋两个大国的附庸。到周敬王后期,曹国国君先是背叛宋国,而后又背叛晋国,结果在宋国出兵消灭曹国统治集团的时候,晋国见死不救,东周敬王三十三年(前487)曹国被宋国灭亡。

身份低微的小贵族们对统治高层不满能够以诗作表现出来,附庸于高级贵族的食客们的不满也是如此。食客的不满如女衣奴的愤怒(9:1,《葛屦》)一样,成为诗经中的绝版珍品。表现食客不满的诗在《秦风》中,诗曰《权舆》:

    我惊叹,

    曾大碗端在手,

    如今每顿食不够。

    唉呀哈!

    再找当初哪里有!(11:10-1)

    我悲叹,

    曾经每顿四大碗,

    如今每顿肚不满。

    唉哟嗬!

    再找当初已无盼!(11:10-2)

食客们在高级贵族门下或为出谋划策的幕僚或为特殊情况下的刺客,或为陪玩陪乐的伴侣,乃至于执洒扫之役的仆人,凡此等等。长期无用且个人作为又不大的食客,则容易被边缘化。谋利谋势的高级贵族也知道了节约成本,真是一件趣事。冷淡食客的作风不仅在春秋时代的秦国有之,到战国时的齐国就出了冯谖在孟尝君门下大发牢骚的事情。其著名的《长铗歌》与《权舆》在本质上并无二致,也是为求得稍好的待遇。其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车。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

16.3怨民们在咆哮

诗篇是激情的结晶,激情既包括让人心旌摇荡的云雨之会,也包括愤怒的咆哮。现在的人们似乎难以理解,为什么先民时代人民还有咆哮的权力?

那个时代里,人民不仅有咆哮的权力,还拥有“不合作的自由”,如虢郐二国的覆亡即为证明。《史记·郑世家》记载:“虢、郐之君贪而好利,百姓不附。”正是由这样的“不附”,才给了东迁后的郑国灭亡他们的机会。曹国的灭亡,同样也是人民“不附”的一个样板。

人民的咆哮比人民的“不附”更真切地留在了诗经当中,《邶风·式微》一诗就是记录,其诗曰:

    天黑,天将黑,

    有家何以不能归?

    是为君主故,

    夜间着露水!(3:11-1)

    天黑,天将黑,

    有家何以不能还?

    是为君主故,

    烂泥满身沾!(3:11-2)

在这样“简短的愤怒”之前,邶地人民就已经发出了长长的抱怨。诗人以雄雉起兴,将为国家劳作的人的惨淡心情与统治集团的腐败进行对比,《雄雉》诗曰:

    抬首望日月,

    思绪更悠远。

    路途不可堪,

    故乡何时还。(3:8-3)

    目睹众君子,

    不修进德贤。

    处世无贪欲,

    自当没灾难。(3:8-4)

人民还真够客气的啦!自己远在异地为国家劳作,还思量着讽劝“众君子”,希望他们注重自己德性的增进,压制自己的贪欲。良好的愿望不等于良好的现实,郐国的高层人士依然歌舞酒乐,如《简兮》所说:

    舞者本强健,

    公庭万舞姿。

    力大如猛虎,

    挥僵若细丝。(3:13-2)

    左手竹乐器,

    右手挥雉羽。

    脸色如赫土,

    王爷赐酒与。(3:13-3)

对于这样的统治集团,且不说“人民不附”,就是他们内部也是怨气冲天,一如《曹风·候人》中低级官吏的抱怨。《邶风·北门》细腻地描写了一位小吏的处境,不但王事颇劳人忧,而且家人也不给好脸色:

    王家差事又摊在我头上,

    衙里也屡增公务。

    疲惫回家,

    家人又向我发泄他们的愤怒。

    我服啦,

    命运就这么苦,

    我又能向谁倾诉!(3:15-2)

    王差逼迫,

    衙务压头。

    忧懑回家,

    家人交口斥诟。

    我认啦,

    一切出自上帝之手,

    我没法不老实接受!(3:15-3)

纵观中国古代历史,统治阶层真心爱民的时段确实少之又少,因此人民对那些好的统治人物就不吝歌颂,如《周南·麟之趾》与《召南·甘棠》所云。遗憾的是,不仅天视民视、天听民听的原则屡屡被抛弃,就是“爱民如子”也成了一直没法实现而又贯穿历史时空的口号。其结果一如晚唐诗人杜牧在其名作《阿房宫赋》结尾时所言:“使六国各爱其民,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民,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谁得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衰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这段话比较“文”,转换成现代白话来理解,只有一句话:难道中国古代政治家都是“记吃不记打”的东西?此话虽然难听,事实上大部分时间里的大多数政治家就是“记吃不记打”的东西,并且随着历史的演进,“后人哀之”的严肃也变成茶余饭后的助兴谈资。“各爱其民”与“复爱其民”几乎是一种幻想,政治家们更希望看到劳作不休的巨大成果,因为只有那样才能给他们以成就感。

什么样的成果呢?仍是在《阿房宫赋》中,杜牧作了历史性总结和未来性预言:

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语言。

这六个“多于”比之于三无主义,在数量级上翻了一番,“式微”的咆哮也变成了人扮的狐声:“大楚兴,陈胜王。”而在人扮狐声传出之前,政治高压一直维系着繁荣与稳定,一如杜牧老先生所言:“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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