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帮我翻过了生命的一页。也许我们还会相见,在紫丁香和樱花开放的时节,或在大雪飘洒的黄昏。我会向你亲热致意。
(续前)
我不明白我何以久久在此徘徊。
我不敢承认我是一位耻辱的失败者。
于是我的圣灵便暗暗引我前行,让我一次次咀嚼苟活之耻。
不是说活下来是一种罪过,而是悲叹我并无那种为了自由甘愿捨命一搏的勇气。
谭嗣同那种“我自横刀向天笑”之视死如归,今日已不见踪迹丝毫。他就义前在绝笔书中曾留下了对后世的期盼:“嗣同不恨先众人而死,而恨后嗣同死者虚生也。”——复生先生,我正是令你遗恨绵绵的虚生者。你的血,秋瑾林昭的血,民众喷溅在坦克履带上的血,令我羞愧。当我读懂了先贤们斑斑血迹时,历史已然翻过了1989那一页。
我也渐明白了李将军抑郁终生的因由。
他说的那句话——“我宁愿去死一千次”,不独包含了降将之辱,还隐藏了对漫长余生的悲哀:麾下将士皆英勇捐躯,统帅如何独存偷生?他失去了马革裹尸的光荣。历史翻过了那一页,便是求死,亦死无死所矣。角声已落,献祭的时辰已过。
我是一个战败的逃亡的奴隶。我无数次徜徉于这块土地,莫非想借先烈之血遮盖自己的羞耻?
葛底斯堡,愿你的星光照耀我余生。
葛底斯堡的主碑位于战场极北处一块小高地。
背靠森林,面对开阔的荒原。
造型简单朴素,一个直上直下的正方形石柱。
1938年7月3日,战后第七十五周年纪念日,罗斯福总统亲自主持了揭幕仪式。葛底斯堡之役的两千幸存者都来了,大部分超过了九十,很多已逾百岁。这是老兵们最后一次聚会了,无分南北,握手话别。
碑前聚集着二十万人,场面极其盛大。用南方石灰石和北方花岗石筑起的碑身上,覆盖了一幅巨型星条旗。灼热寂静的空气中,国旗落下,呈现出碑顶的火炬。掌声与欢呼声如旋风卷过荒原。
碑身正面是和平女神浮雕,西侧碑文是:“一束永恒之火引导我们走向团结友爱。”指的是美国内战目标之一:维护国家统一。东侧碑文是:“坚守神示之正义。林肯。”这正是美国内战最根本的起因和终极目标——自由。我们所应该坚守的,既非北方的正义,亦非南方的正义,而是至高立法者的正义:一切人被造而自由。
记得某日陪两位来自北京的学人到此,林荫道上,我谈及葛底斯堡战斗之激烈,打了三天,伤亡竟然直追美军十四年越战——总说美国人怕死,其实,那得看为什么。为了自由,那真是义无反顾……某学人顿时佛然作怒:再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的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生命高于自由,便愕然反问道那么林昭呢?——我们刚刚谈到那部在地下流传的纪录片《追寻林昭》——林昭?那她是和警察对着干……烈火顿时从心底腾起,我几乎要踩住刹车,把这位“公共知识分子”逐出,再大开所有车门,驱散他从另一个大陆带来的腐败空气。我作一次深呼吸,心说:谢了,你使我终于领教了这个猥琐的集体堕落的时代。
世情翻覆,已经不是1989的中国了。
愤怒的静默中,一段辉耀千古的演讲词缓缓流过耳际:“难道生命就这么可贵,和平就这么甜蜜,竟值得以镣铐和奴役作为代价?全能的上帝啊,制止他们这样做吧!我不知道别人会如何行事;至于我,不自由,毋宁死!”
只有在一切男女的生命和灵魂已从世界上的某一角落被完全清除的时候,
那时,自由或是自由的观念才会在那一片土地上消失……
(惠特曼:《草叶集》。)
某个冬日,我在主碑下勾留甚久。
不知觉间,晚霞已然褪去。
就连林莽上空那最后的玫瑰色都在寒风中化为一抹宁静的暗蓝。
蓦然回首,发现纪念碑顶端静静燃烧的火焰。一阵轻微的颤栗如闪电击中心脏: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就是您赐予我的启示吗?
我曾多次踯躅于这片开阔旷野,抚摸那些老炮,琢磨石碑两侧难以翻译的碑文,却从未留意过碑顶,只知道那是一支长燃不熄的火炬。这阵看清楚了:那是一尊因经年燃烧而变得黢黑的火鼎,那是一丛辉煌的火焰。我从未于夜幕初降时分来这里,从未观察到暗蓝天幕上这种庄严的燃烧。我的上帝,您是说这是一个祭坛吗?您是说那些鲜血与生命皆为献给自由的活祭吗?
那是一个雪夜。
杳无人迹,荒原上一片沉寂。雪地上唯见我孤独的足迹。
思绪永也绕不开1989的失败。怎样的生,算是配得上死难者的生活呢?怎样的死,算是配得上为自由而献祭呢?
献祭需要纯洁无瑕。你配吗?
耶稣的门徒彼得倒钉十字架而死。因为他自觉不配如耶稣那样正钉十字架,刽子手成全了他。
你连倒钉十字架都不配。
晚风轻微。感觉有无数的灵魂浮荡在周围,感觉到他们悲悯的凝望……
夜雪渐大。一簇簇的,落在脸上,宛若冷泪……
我独自一人想着,但即刻一群人集合在我周围,
有些在我身旁走着,有些在我身后,有些围抱着我手臂或我脖子,
他们是死去的或活着的亲爱朋友的灵魂……
(惠特曼:《草叶集》。)
这里是美国,上帝格外赐福的年轻的国度。
在这土地上,在她的历史、艺术与文学中,很难找到持久的忧伤。星转斗移,我渐渐在北方碑群中体验到另一种感动,即信仰、希望和爱。
首要的发现是北方州的纪念碑大都高耸入云,就像哥特式教堂,不能不使人感染一种崇高向上的精神。最高的,该算是陵园内的纽约州纪念碑了。拔地而起一圆柱,其顶端须仰视才得见。方型基座之上,环绕气势宏伟的青铜浮雕,铸造出战斗与死亡的史诗画面。蓝天白云之间,是饰以橄榄叶的华美的柱头,其上站立自由女神。右手前伸,轻握月桂花环,仿佛正为长眠于她脚下的数千纽约州将士一一加冕。
佛蒙特州纪念碑也算得上高入云端了。方座圆柱,顶端为一持剑肃立的将军。明尼苏达州纪念碑不算高,看上去也有十来米。方型碑座,上立一持枪冲锋的兵士。印第安纳州纪念碑坐落于远离主战场的一僻静山洼,构思简洁明快,犹如两柄直插云天的长剑。
进一步的发现是,北方碑群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对自由的赞美与倾诉。
许多州有自己特有的图徽,呈盾形或园盘形。明尼苏达州纪念碑上的盾徽描绘了民众自发参战的情景:一匹快马飞驰而过,马背上的骑手扬手召唤。正在扶犁耕种的农夫扭过脸去,田边是他早已备好的行囊与枪。远处地平线上,旭日初升,光芒万丈。佛蒙特州纪念碑上的石刻园徽细腻地描画出美国东北部人民对家乡的情感:起伏的山峦上,生长着青翠松柏,树林中有野鹿,土地上站立着新收割的麦捆和壮硕的牛。浮雕下部的绶带上刻着三个单词:“自由、佛蒙特和统一”。印第安纳纪念碑的园徽如一首美丽的歌:奔跑的野牛、伐木的农夫、茂盛的庄稼,群山之上正升起一轮灿烂朝阳。浮雕两边则镂刻着这颂歌的终曲叠句:“自由、平等”。
纽约州在这次战役中伤亡最为惨重,大小碑随处可见。几乎所有的纽约碑上,都凿刻或镶嵌了自己独特的徽纹。中部为一盾徽,描画了先民们到新世界寻求自由的第一幕:一艘乘风破浪的三桅大帆船与一支小船组合为简练的登陆叙事,其后是北美高耸的山峦,山后是一光焰炽烈的巨大日轮。盾徽上方是展翅欲飞的象征自由与勇敢的鹰。左右分立二女神:自由女神手执权杖,脚下踩着倾覆的皇冠。平等女神蒙了双眼,左手高举天平,右手持剑。
何以这些北方佬对太阳如此情有独钟?
那是一种情不自禁的发自内心的光明。
如此深情地歌唱自己的土地与生活,在南方碑群万无可能。你能想象属于南方的自由生活画卷吗?——黑奴们在田野里采摘棉花,尽情歌唱,背后高头大马上骑了挥舞皮鞭的监工……感谢上帝,真理竟如此简单。一幅画面,就这样胜过一千页诡辩。
在北方碑群中,我终于找到了对美国内战的终极解释:为他人的自由而战。
杰弗逊早就领悟了一个最伟大的启示:“上帝在赐予我们生命的同时也赐予了我们自由。”
一个太阳所照耀过的最光辉的民族。
可以俯瞰葛底斯堡城市的小山坡上,秋天的草地铺了张彩色的花毯,色彩真是舒服。一个男人在收拾野餐后的食篮,把剩下的苹果和葡萄柚,还有三明治以及各种纸杯纸碗刀叉勺子分别装进塑料袋。他艰难地侧过身子,探手去够扔在毯子外面的一个空饮料罐,紫红色的,像是可口可乐。
数尺之外,蹲踞着一尊黑色的老炮。两个三四岁孩子骑炮筒上。男孩扬起一只手,像是吆喝马。女孩大一点,双手扶着炮筒,光脚丫,白衣红裙。着短裤背心的年轻母亲站在高及下颌的炮轮前,面带微笑地看着,一手护住一个。
炮口下,小城清晰而宁静。空气明亮,看得见红黄斑斓的街树和教堂的尖顶。
葛底斯堡大捷后,北方逐渐走上胜利之路。1865年早春时节,美利坚合众国议会通过了《宪法第十三条修正案》。林肯解放奴隶的战时法规自此成为神圣宪法条文。为此一划时代事件,天寒地冻的华盛顿鸣放了100响礼炮。
还是在这个早春时节,在温暖的南方,北军顺利收复军事要地查尔斯顿。入城式的前锋是战功卓著的黑人部队。在他们华丽的军旗前面还有一面旗帜迎风招展,上面只有一个英文单字——“自由”。几年前,正是在查尔斯顿,南方打响了内战第一炮。
仍然是这个早春时节,在春花初绽的日子里,黑人部队率先攻入南方首都里士满。他们高唱着《约翰·布朗之歌》前进。
他的精神永放光芒。
光荣,光荣,哈利路亚!光荣,光荣,哈利路亚!
光荣,光荣,哈利路亚!他的精神永放光芒。
…………
约翰·布朗是一位矢志解放黑奴的白人,先帮助黑奴偷渡逃亡,后忍无可忍,率领二十一勇士在维吉尼亚与马里兰交界处的哈波斯渡口武装起义。在军队围攻下,起义失败。追随他的三个儿子壮烈捐躯,布朗受伤被俘。经维吉尼亚州长亲自审问,法庭判处绞刑。1859年12月2日,是布朗走上绞架的日子。这一天,美国北方各州降半旗,楼宇上张挂志哀的黑色装饰。人们成群走进教堂,为圣徒祈祷。所有的教堂钟声齐鸣。
布朗最后的遗言是:“我,约翰·布朗,现在坚信只有用鲜血才能清洗这块国土之上的罪恶。过去我以为不需要流很多血就可以做到这一点。现在我认为这种想法是不现实的。”
约翰·布朗就义之日,南方到处爆发起义,旋即被镇压。
一年半之后,南北战争爆发。北方各州人民唱着《约翰·布朗之歌》,热血沸腾地奔向战场。
美国人民都把他牢记在心上,
这里埋葬着约翰·布朗。
光荣,光荣,哈利路亚!光荣,光荣,哈利路亚!
光荣,光荣,哈利路亚!他的精神永放光芒。
在主战场紧东边,北军的主阵地上,在与维吉尼亚纪念碑遥相对应的位置,矗立着宫殿式的通体洁白的宾夕法尼亚纪念碑。岂止是碑,以其雄伟之气势,宏大之构造和庞大之体积,它应该归入纪念堂一类。在这座建筑上,北方碑群的光明与辉煌达到了顶点。
三米高的白色大理石基座,四面镶嵌着七十余面大铜匾,刻有全体参战部队花名册,战死者有一星号。步上几十级石阶,就可以进入由四座拱门和圆顶构成的主体建筑。每座拱门两边,皆站立两座铜像,从林肯开始,共有八位,高约三米,都是战争时期联邦和宾州的领袖人物。每座铜像上方,雕刻着橄榄叶环拥的星条旗。门楣上刻着两位天使,再上是州名“宾夕法尼亚”。每个拱门的最上方,则是一块巨大的战争场面的白云石浮雕。
而我,则很少有拾级而上的兴致。在读懂北方碑群之前,失败的忧伤使我远离。每回都只是遥望一眼,心想,胜利者、地主,当然。终于有一次,我登堂入室,并沿旋转石级爬到了拱门之上。在这里,可远眺四方,古战场和生长着小麦牧草与森林的田野尽收眼底。大片的牧草刚刚刈倒,和风裹来草汁的清香。
从这里往上,是半圆形的白云石拱顶。再向上,就是纪念堂之极顶——自由女神铜像。雕塑家满怀激情,捕捉了她刚刚飞落的一瞬:长裾迎风拂动,双翼尚未合拢,左脚方落,右脚还腾跃在空中。女神面色肃穆,头戴桂冠,右手高举长剑,左手紧握……棕榈枝。为什么是棕榈枝?长剑象征了争取自由的战斗,棕榈枝呢?——是了,棕榈枝在古希腊神话中不正是胜利的象征吗,还有那月桂树叶编结的芬芳桂冠。
——这是一尊胜利女神。
泪水浮起,刹那间深悲与极乐填满胸臆……
久久仰望那胜利的棕榈,还有那只紧握棕榈叶的纤手……
一百多年前,他们不仅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战斗,还紧紧抓住了胜利。
遥想纪念堂落成之时,青铜尚未被岁月风霜所锈蚀,阳光下,那定然是一枝光芒四射的金棕榈。
照着约翰·布朗的坟场。
光荣,光荣,哈利路亚!光荣,光荣,哈利路亚!
光荣,光荣,哈利路亚!他的精神永放光芒。
以葛底斯堡之役为转捩点的美国内战,是北美大地所承受过的最大战争。历时四年,席卷一万个乡村城镇。300万人参战,伤亡112万,其中阵亡62万,占人口百分之二,相当于今日全美战死600万。还有一数字可资比较:整个二战期间,美军阵亡总数为29万。
这场尸横千里的战争结束后,没有一个前叛军人员遭到惩治。自李将军以下,所有军官亦无一被法办。就连理当接受审判的南方总统等首脑人物,也在林肯默许下安然出走。威望与权力已达顶峰的林肯说:谁也别指望我会参与处死那些叛乱分子,哪怕是头头。打开小门,把他们赶出国家吧。
而林肯却被暗杀了。
凶手溜进戏院包厢,从背后开枪。还跳到舞台上大喊:“专制的魔王!”
就在几天之前,林肯视察了刚刚攻克的南方首都里士满。一位正在劳作的老黑人发现了他,扔下铁锹,说道:“主啊,那就是我们伟大的哈里路亚!”他跪下来,虔敬地亲吻解放者的脚。黑人们都跪下来,要跟着老人做。林肯忙制止道:“请不要给我下跪,这不应该!你们该在上帝面前下跪……”黑人们潮水般涌来,把他们的救世主团团包围。林肯只好举起手来,开始讲话。里士满肃然聆听,热泪奔流。
“我可怜的朋友们,你们自由了,像空气一样的自由了!你们可以扔掉奴隶这个名称,在这个罪恶的名称上践踏,它永远消失了……”
400万黑人自此打破枷锁。
——在先贤们的血肉之上,自由得以重生。
他们摧毁了奴隶制,为黑人争取了自由。
他们赦免了奴隶主,为敌人争取了自由。
他们接纳了对真理的不同理解,为思想争取了自由。
他们释放了内心深处的博爱,为心灵争取了自由。
他们把生命的渴望化为制度,为新大陆争取了自由。
当他们完成了这一切,最后,他们也为自身争取了自由。
自亚当夏娃以来,自由第一次获得如此深刻而全备的阐释。以这场战争为起始,新大陆的开拓者们创立了一个伟大的美国传统:为他人苦难而战。并且,当自由得到确立,正义得以恢复,那些抛洒过美国人鲜血的土地将无偿奉还,无一例外。
自由女神永远在他们头顶飞翔。一手高举出鞘的锋利长剑,一手紧握住灿烂的金棕榈。
葛底斯堡,你这抛洒了无边鲜血的旷野,自由的圣地。我岁月遥远的父亲。我的一见钟情的永恒的情人。
告别的时候到了,让我说一声再会。
你帮我翻过了生命的一页。也许我们还会相见,在紫丁香和樱花开放的时节,或在大雪飘洒的黄昏。我会向你亲热致意。
也许我已经治愈了那宛若阿巴拉契亚绵长的忧伤。
再也没有泪水。
我会微笑着说:
你好吗,我的圣·葛底斯堡!
改定于7月1日。
纪念葛底斯堡战役一百四十五周年暨
八九民运十九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