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大地震记事(15)

2008年6月5日,晴转阴

    两三天以降,《纽约时报》住上海记者站多次与我联系,终于敲定今日重逢。
才上午10点,日头就比较毒了。这次轮到站长傅好文(howard w.french)及助手李臻从东至西,横穿几十公里,来温江长安桥与我们碰头。热烈拥抱是难免的,我笑问:怎么这次是两个人?傅好文笑答:2比2,很合理啊。是合理,我点头说,两50后的老头子,两80后的小姑娘。
女人们齐声抗议。小金强调,按阴历算,她属70年代。傅好文却糊涂:难道中国人出生两次吗?李臻说:当然啦,这就是东西方的最大差别。大家忍不住将错就错,哄堂大笑。

越野车继续前行。方向还是我定。于是偏离正道,走5天前的老路,重访聚源镇。小金存有几个灾民号码,并事先与彼方电话沟通数次,所以接头容易。不大功夫,我们即抵达聚源中学,却没敢按原计划在废墟边停车,只能放慢车速,在炎炎烈日下不舍眺望。小金率先发现,追查凶手的横幅、标语没了,祭奠冤魂的若干花圈没了,她不甘心地摇下车窗,企图寻找自己拍过的“无所谓”三字,土警察组成的游动哨转眼就包抄过来。

赶紧逃窜,直到远离划定的警戒区域,过了桥,躲进树荫掩蔽的镇外土路,我们才松一口气。小金说:上次来,这儿人山人海,跟赶集似的,怎么突然之间就消失掉?我说:太阳和废墟没消失掉,就算不错了。傅好文说:卡布钦斯基也发过类似感慨,在非洲某国,有人站在他书中写过的小镇问:你所谓的战争呢?血迹呢?在哪儿?他也不知道在哪儿,他也不知道谁在变魔术,他只能叹息:沙漠没消失掉,就算不错了。

接应的农妇在桥头等候,小金下车,一对上眼,小脸立马堆满笑。接着,我亦步亦趋跟进,把傅好文和李臻暂时留在车内;再接着,我的又一个访谈对象从低矮的屋檐底钻出。他叫周乐康,40岁,白衣蓝裤,浓眉大眼,是聚源中学初三一班死难学生周静波的父亲。

农妇将我们安排在河边垂柳下,向外的一面又有地震棚遮挡,比较隐蔽。我掏出作案工具,开始闲聊。小金东张西望一会儿,才回头通知傅好文。不晓得过了多久,我猛然察觉他立在身后,1米93的个子,如微风中悄然不动的树。

由于随后几天中的机器故障,部分录音内容丢失,类似低级错误,我在采写《最后的地主》时已犯过。再次祈求冤魂饶恕,但愿以下记录经得住时光的磨损。

老威:转眼间,聚源镇变空城了。
周乐康:前一晌还好,温总理来,中外记者、志愿者、当官的、开公司的、看闹热的,五花八门,跟着来,那么多娃娃死了,这儿就成新闻焦点了。前两天开始,好像上头有命令,一刀切,谁都不准来,特别是外国记者。镇官村官,挨家挨户给我们打招呼,中国的事情,中国人内部解决,不准接受外国采访。听说有个日本记者,懵懵懂懂摸进村,地皮还没踩牢实,就叫土警察给逮住,挨没挨打不晓得,反正被扭送走了。
老威:神经过敏哦。
周乐康:我的神经不过敏!我的心里憋得慌!我的娃娃才16岁,一下子就没了!咋办嘛。
老威:又是独苗苗?
周乐康:我家和其他家比不得,我家穷啊。两口子,加70多岁的老母,累死累活,一年到头忙,积攒不了几个钱。两辈人被时代耽误,文化低,脑壳不开窍,也就认命了。唯一的安慰,就是这个娃娃。生下来,请人取了一长串名字,最后才定为“静波”,安静的波浪,有学问哦。果然,他自小到大,逗人欢喜。我家房子破,这次地震,垮了大半,可我家隔壁,10来米远,就是画家村,一二十户,靠河水的连体别墅,宫殿似的,垮不了。我经常在画家村干活儿,室内室外,修修补补,娃娃跟着,人家上等人,一见也夸“娃娃有灵气”,送这送那,还手把手教他画画儿呢。我还保存着他几岁画的东西,虽然他长大了,出息了,自己或许都忘了。
老威:可惜可惜。
周乐康:在全班,甚至全校,他都算优等生。墙壁贴满了奖状。唉,穷人的娃娃早当家,我丝毫帮不了他,反过来,他一有空闲,就帮家里干活儿,手脚还特别麻利。我呢,这辈子唯一的目标,就是为他攒钱,日日、月月、年年省,初中,高中,大学,甚至研究生,只要娃娃考得上,就得撑起。砸锅卖铁、熬干骨油,也得撑起。可没料到啊,地震楼垮,娃娃完蛋,全家的盼头也断。
老威:当时你在现场么?
周乐康:天气闷热,别人都歇凉,我还在背水泥。浑身汗湿,地就开摇,我以为是没吃午饭,脑壳晕呢,不料越摇越凶。水泥滑下背,周围房子晃得嘎吱嘎吱响,我搂住一棵树,才听大伙都喊“地震”。中学那边轰隆轰隆,放炮一样,浓烟卷起来,把天吞吃掉。我立马冲过去,一路上,灰尘像雾,迷得人睁不开眼。好多人哦,呼儿叫女的,我趴着腰,鼻子贴地找娃娃,哪儿有?后来就不管了,见着活的,都当成自家娃娃,往外掏。再后来,活的死的都掏。因为分不清,活的死的粘在一块,压成肉饼子了,有时在肉饼子中央,或许还夹着个活的。我亲眼见一娃娃,被预制板卡住,钢筋都扎进肚子了,还在叫爸,还在叫“要坚强”。救不活,救不活,不少娃娃在救的过程中,在你的手中,脑壳啪的耷下去。搞得救的人也恨不得一头撞死。我的娃娃当时就没了,一脸一头全是灰,被呛死的,总算比痛死的强。初三一班死了一大半,30来个……
老威:官方统计吗?
周乐康:迎祥村自己统计,家长一碰头,数字就有了。当然,局限在本乡本土,外头来读书的娃娃死了多少,不晓得。
老威:朱继东的娃娃晓得不?
周乐康:晓得,和我娃娃一个班。人家有钱,这次还是村民代表,可以和政府好好说。我家不行,娃娃养这么大,总共才赔3万多块,我肯定不签字。

在访谈中,周乐康的眼眶红了几次。最后,他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要带我们去他家看看。傅好文对我做眼色,周乐康看出来了,就大声说:一起走嘛!
于是从树荫下退出车子,绕过画家村,不过几分钟,就抵达稻田与河流之间的周家。乔木丛生,杂草蔓延,生态环境倒是满好,可房子摇摇欲坠,不,一大半已经坍塌在地了。幸而屋顶是竹竿和玻纤瓦搭建,如夸大的羽毛扇子,伤不着人。我和傅好文埋腰入内,家徒四壁,不,在号称“天府之国”的成都平原,如此寒舍的确罕见,除了1窝5只猪仔在千疮百孔中向我们呜呜示威,几乎再没有值钱的东西。傅好文似乎遭受触动,就靠着猪圈落座,掏出眼镜、小本和笔,煞有介事地记录起来。他整整写了半个钟头,好几页,头也不抬。我冲他咔嚓了几下,有教堂穹顶般投下天光的特写,也有人猪合影。
而小金作为纤弱女子,一眼就钉上与自己同样纤弱的老人。她光着脚,垂着双臂,立在屋檐下。小金连叫几声婆婆,她才像木偶一般转过头,眼眶如桃,眼珠如桃嘴,红而细。小金为她拍照,她却无声地抽搐;小金给她递纸,她却机械地擦脸,很使劲,眼睑都破了,还在擦,似乎要穿过脸皮,将骨头里的伤痛抹去。
小金忍不住悲戚,急忙塞钱。老人捏住钱,不停地给她作揖,还颤巍巍地领路,进厨房,指着水缸,意思是舀水给小金喝。小金摇头,顺便问了问她死去的孙儿。她触电般抽搐,号啕,依旧无声的,但能感觉到,那发自肺腑的、比地震更猛烈的号啕。她已被震荡得站不住,只得双手撑住斑驳的灶台。
小金不解老人持续了很长一段的嗫嚅,就问我;我贴耳上去,也只辨清“静波”二字,就问周乐康。周乐康说:娃娃去了,老人就一直这样。有时坐有时站,忘了吃忘了喝,嘴巴动,却不晓得她到底在嘀咕啥子。她最疼爱孙儿,孙儿也最孝敬她,经常,一老一小躲在阴暗角落,叽叽喳喳半天。娃娃的文章写得好,在全校都有名,他曾说要花功夫写写他奶奶,寄给省上的报刊发表。
小金说,小时候她在乡下,遇见不少老人,都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即使身处人群,他们的话也不是冲着现实说的。我说对对,因为越老,经历的死越多,意识稍微模糊,生死的界线就跟着模糊。逝者就在幻觉里,在时光的倒流中,一步步回来。我没到太老,但我已在似梦非梦的状态,和天上回来的姐姐和爸爸团聚过,那是很幸福很缥缈的。你相信吗?神经末梢触及到的无形真实,一点也不亚于眼睛看到的有形真实。
小金说她相信。这个老人大约还没有接受地震楼垮的现实,她还在等待孙儿放学归来。有时真的归来了。在自己的梦游里归来了。

接着,我们脱离老人,钻进周家的地震帐篷,这是政府统一发放的,傅好文还掀起门帘,留了影。周乐康翻出娃娃的遗物,让我拍照。有月考取得高分的喜报,有班主任的评语:如果生命是树,那么,理想是根,勤奋是叶,毅力是干,成功是果。你有良好的学习基础,又写得一手好字,相信你能在奋斗目标的指引下,勤奋、执着地追索成功,你的生命之树终会开花结果。愿你明年的中考取得优异成绩,来回报父母、老师和自己。
厚厚的笔记本,抄录着这个好学生的读书秘密。竟然古文居多。我随意翻到蒲松龄的《山市》,未来的作家周静波译出的白话结尾是:

楼上的人来来往往,有的靠着,有的站着,形状不一。过了一会儿,楼越来越矮,可以看得到它的的顶部,又渐渐变得像普通的楼,又渐渐变得像一般的平房。突然,又变得像拳头、豆粒大,后来终于看不见了。又听说,有早起的人看到山上有人家、集市、店铺,与人世间的没有差别。所以又叫“鬼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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