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乃修:俄知识分子反专制的传统

我们审视俄国现代文化传统,需要指出两点:第一,俄国专制制度是东方专制主义之重镇,它的残暴、卑鄙和野蛮充分表现出东方式专制政治的黑暗。第二,俄国现代知识分子及其作家群有着一种反抗专制、追求自由的精神和意志。这种文化精神和战斗意志构成俄国现代文化的鲜明性格和深厚传统,这种坚强的精神和意志是黑暗王国里的一线光明。

黑暗专制的一线光明

自普希金和十二月党人开始,莱蒙托夫、屠格涅夫、赫尔岑、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巴枯甯、克鲁泡特金、帕斯捷尔纳克、萨哈罗夫、索尔仁尼琴等等大批知识分子和作家群洪波涌起、彼此呼应,形成一个时代的独立的精神群体,并且代代相承,历史地形成一个文化群体,以自己的着作、创作和反抗行动为俄国现代文化确立了一条精神主线,那就是反对农奴制度,反对沙皇专制,反对俄共暴政,追求自由、平等、独立。

他们从诗歌、小说、哲学、美学、政治学、社会学、科学、文学批评诸方面展示思想,驰骋才华,讴歌自由,呼籲平等,深刻揭露和猛烈抨击俄国专制制度。这些诗人、作家、思想家、批评家,无一不遭到沙皇专制制度的仇视、监禁、迫害和流放,许多人不得不抛弃俄国,远走西欧,创办刊物、结社同盟,对俄罗斯的种种暴虐和黑暗继续展开无情揭露和猛烈抨击。

普希金对自由的歌颂、对人民苦难的同情、对沙皇制度的痛恨,使这位二十岁的诗人深受十二月党人朋友们的喜爱,他的那些愤怒的诗歌成为十二月党人起义的精神号角。莱蒙托夫以一曲《诗人之死》而高扬普希金的理念,愤怒抨击沙皇制度的吃人性,并且以《当代英雄》中的那位玩世不恭、愤世嫉俗的皮却林痛加嘲弄沙皇治下的俄国社会。屠格涅夫、赫尔岑、巴枯甯、克鲁泡特金等人在俄国面临的是监牢乃至终身监禁的命运,不能不逃亡到法国和英国。其中,最早驰誉欧美的俄国着名小说家屠格涅夫发出的“汉尼拔誓言”最有代表性,有力地表达他的同时代人的共同心声、钢铁意志和政治立场。他说,他不能与这种专制势力共同呼吸:“我下定决心与这一切战斗到底,我发誓永不与之妥协”。屠格涅夫的敌人,即俄国人民共同的敌人,就是俄国沙皇专制制度。

知识分子是苏俄专制掘墓人

继承沙皇专制主义衣钵而且暴虐百倍的苏共暴政,则是二十世纪俄国人民的大不幸。如果说,沙皇俄国是人民的监狱,那么,可以说,共产党专制下的苏俄则是人民的地狱.在苏俄,大饥饿、大逮捕、大清洗,流放边疆、劳改营苦役、秘密枪决,成了知识分子在这个野蛮政权下的宿命。

新专制制度锻造了自己的无数敌人和掘墓人,那就是全体人民及其精神代表──知识分子。一九五七年,帕斯捷尔纳克的长篇小说《齐瓦戈医生》在意大利出版。这部小说生动地揭露苏共政权及其恶势力的一系列无法无天的暴行,包括抄家和抢劫人民财产,流放和迫害知识分子,使社会陷於恐慌和动荡,知识分子家庭破碎。知识分子这种苦难历程第一次在苏联作家笔下得到真实表现.这种坦诚的人格态度和勇气,使帕斯捷尔纳克蜚声国际却受辱於国内。一群愤怒的青年人怒骂他,向他投鸡蛋石子,骂他背叛祖国。然而,从更大的俄罗斯文化传统看,他的创作活动及其对苏共政权下的一系列政治暴行和对知识分子的野蛮摧残,表现的正是俄国作家源远流长的良知传统和反抗精神。

苏联氢弹之父、首席物理学家萨哈罗夫出於深刻的道义良知,反思这一问题:这个政权是否值得为之效力,这种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是否应当让这种政权掌握。他毅然放弃自己的特权地位和各种“荣誉”、待遇,成为苏共政权下最着名的持不同政见者。他批评苏共政权的内外政策,谴责苏军入侵阿富汗;他为一切受到政治迫害的人士伸张正义.他被克格勃逮捕而流放。直到一九八六年十二月,苏共新领袖戈尔巴乔夫一个电话,萨哈罗夫获得自由,回到莫斯科。这位深具良知的科学家受到外部文明世界的崇敬,成为俄国自由精神的卓越代表。

索尔仁尼琴戳破社会主义神话

一九六零年,帕斯捷尔纳克逝世,索尔仁尼琴继之而起。一九六二年,在赫鲁晓夫支持下,他发表了描述苏联劳改营生活的短篇小说《伊凡德尼索维奇的一天》,一举成名。从此,他埋头创作大量揭露斯大林暴政下的社会悲剧小说,特别是对知识分子的精神迫害和肉体摧残。

他的作品多以监狱和病院为背景,这既是他的亲身经历,又具有象徵和隐喻意义.这与沙俄时代最后一位小说家契诃夫似乎有着颇深的心灵和文学共鸣(索氏的《癌病房》与契诃夫的《第六病房》皆有社会象徵意义)。苏共统治下的苏联,实在是一座监狱和病院,那里没有公民、没有健康、没有自由、没有人格。

他的篇幅最大的作品是一九七三、七五、七六年在巴黎出版的三卷集《古拉格群岛》。这部作品,为西方语汇增添了一个具有东方政治特色的新词“古拉格”(gulag),即劳改营、强劳营.他根据自己的八年劳改营生活,以历史文献方式和回忆录形式,力求完整、准确、真实地记述斯大林统治下的劳改营生活以及无辜者们的种种难以想像的苦难经历.这个“古拉格群岛”,亦具象徵意义.斯大林统治下的苏俄政权,正是这样一个以迫害为政治专业的国家;这个国家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劳改世界;这个劳改世界,由无数劳改营组成;这些劳改营里,监禁着、奴役着无数有良知、有勇气、有知识的无辜者和知识分子。这个黑暗的“古拉格群岛”,把马克思的所谓“共产主义”和“无产阶级专政”学说以及列宁和斯大林的所谓“苏联社会主义”神话,揭露得惊心动魄。

俄文学为自由作出卓越贡献

具有深刻政治洞察力的英国作家奥维尔早在一九四五年和一九四九年就已发表《动物农场》和《一九八四》两部卓越的政治讽刺小说和政治寓言小说.这两部小说既是对斯大林暴虐统治下的苏联所作的深刻而生动的揭露,又是对将来共产党统治下所有国家的可怕未来作的政治预言。《一九八四》中的“老大哥在瞧着你呢!”(监视着你呢)成为西方最流行的口语.索尔仁尼琴则从苏联内部对这一暴虐社会体制做了幅面广阔、材料丰富的揭露,从而推进了这种以批判“共产主义”和“无产阶级专政”社会为题材的文学新传统.奥维尔没有在这种社会里生活的经历,他的小说是靠自己在西班牙内战时九死一生的经历和天才的敏悟力而得出的政治洞察力。索尔仁尼琴则以自己和同时代人的亲身苦难证实了这一点.与前辈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相比,索尔仁尼琴的作品在更大的社会范围和更深的精神领域揭露苏共暴政对俄国精神文化的破坏和对知识分子的灵肉迫害。和帕斯捷尔纳克一样,他们都继承了自普希金以来俄国文学之反抗专制、追求自由的优秀传统,为这一传统做出了卓越贡献.

俄知识分子宝贵的精神素质

在反思俄国文化这一优秀传统之际,还应当指出这一点:俄国这些反抗专制、追求自由的知识分子,大都出身贵族家庭,或属於王族,或是专制社会的既得利益者。但是,道义和良知却使他们愤然走上反抗暴政、批判专制、同情农奴的政治反抗者之路,他们都因此而遭受专制势力的迫害。然而,他们为了社会的正义而终生不悔。这是俄国知识分子最可宝贵的精神素质和高贵品质之一。索尔仁尼琴的逝世,再一次触发我们对俄国现代文化及其知识分子群体的文化反思。

尽管他们其中的一些人身上有着相似的或不同的文化局限性,诸如不同程度的俄国霸权观念、俄罗斯自豪感(或曰沙文主义)、斯拉夫种族意识等等,但是在揭露和反抗专制政治方面,却有着深厚的战斗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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