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6日,晴
正在读《雪域境外流亡记》,这是美国《新闻周刊》记者约翰•F•艾夫唐所作的十四世达赖喇嘛丹增嘉措传记,1987年由西藏人民出版社内部发行,“供高级干部,有关研究人员参考,严禁外传”。
在该书31页写道:1950年8月15日晚,丹增嘉措正在喝茶、吃酸奶以及母亲每个星期送来一次的家制面包,突如其来的地震摇撼了整个罗布林卡,接着天空中传来连续不断的四十响爆炸声。达赖喇嘛和他的侍从跑到外面花园里……他们以为是色拉寺附近发射来的炮弹……一天以后,印度电台报道,西藏南部发生了大地震,余震撼动了全藏。
“这可不是一般地震,震起来就像整个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这句话是罗伯特•福特写的,他是英国人,无线电报务员,在康区首府昌都为西藏政府工作。事实上,这是历史上的第五大地震:瞬刻之间高山河流易位,数百座村庄被吞没,布拉马普被拉河完全改道,地震之后的好几个小时,西藏南部上空仍闪烁着可怕的红光,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
包括达赖喇嘛在内的全体西藏人认为,这次地震不仅仅是一次地质现象。在这次毁灭性的打击中,他们看到了自己国家命运的先兆。
接着是西藏和平解放,“成为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再接着西藏叛乱,平叛,达赖流亡,几十万藏人流亡,几百万农奴翻身,班禅圆寂,噶玛巴流亡——藏传佛教在一次次劫数中复苏,并传遍世界,由区域性的神秘宗教转化为“共产主义的全面威胁”。对此,哲蚌寺的贡拉热多仁波切解释说:我们不能仇恨中国人,因为他们来伤害我们,完全是出于他们的无知。而真正的佛教徒认为,敌人是自己最大的朋友,只有敌人才能帮助自己,培养耐心和怜悯。
天机莫测。我不敢叩问1950年8月15日的西藏大地震和2008年5月12日的四川大地震之间有何联系,我只晓得无常、因果、轮回是佛教的核心词汇。社会上谣言蜂起,不明来历的术士与志愿者混杂,纷纷游走于江湖,再接着呢?
脑袋疼,捉摸不透。只得放下书本,伸个懒腰,回到与傅好文(howard w.french)的持续讨论中。几天来的录音不少,对于西方读者或许有用,而对于我,收获依旧是卡布钦斯基(Ryszard Kapuscinski)。傅好文强调说:惊奇,这是最难的。这也是我和我的中国助手们的分歧。我觉得绝大多数年轻人,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已经失去了惊奇。什么都习以为常。苦难,爆炸,荒唐,无聊,杀人,强奸,贫富悬殊,种族歧视,宗教文化,等等,都习以为常。作家记者们也在表达类似的意思:哦,我知道,没什么大不了。这才和潮流合拍,如果你感到惊奇,你就落伍了。但是我读你,读卡布钦斯基,我会掩饰不住自己的惊奇:原来人与人,命运与命运之间,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在你们两人的著作里,没有普遍的、可以归类的人,没有“哦,我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廖,挑战潮流是需要耐心的,耐心又不丧失自己的惊奇……
耐心?不丧失自己的惊奇?可惜我没读过卡布钦斯基的完整作品。
卡布钦斯基同写《人•岁月•生活》的艾伦堡一样,都是红色体系“培养”出来的。他先在波兰国内做记者,为共产党政权服务,私底下却厌恶这个饭碗,可表面呢,他却装着迎合,比身边所有的同行,无论消沉的还是积极的,都更迎合。他懂得专制机器内的生存技巧,如果硬碰硬,就粉碎了。
这一套在目前的中国也普遍啊。大家都懂,我也懂。
卡布钦斯基经受住种种考验,所以“官运亨通”,终于由国家媒体派驻海外,如我这样,做驻外记者。他先后到过欧洲、亚洲、非洲和美洲,甚至还来过中国。这在红色波兰或许是唯一的。由于他的官方身份,能够接触到一些独裁者,了解到鲜为人知的内幕。同时,他也做大量与你类似的工作,深入摸索普通人的遭遇,在程式化的新闻报道之余,尽可能地留下笔记或对话,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细致入微。他在远离波兰的地方干这种“出格”的私活,若干年之后,才积累成书,并从中提炼出自己的历史结论——往往具有超越性,往往与那个给自己提供薪水的意识形态背道而驰。他逐步成为影响世界的作家和记者。那么廖,回到你的经历,你的选择……
坐牢前我是个诗人,在文化部门拿薪水,靠想象力和书本写作。在红色中国和红色波兰,这种情况都很普遍。后来有了六四,我的运气不赖,被国家“派驻”到监狱,那是我以前完全陌生的世界,人贩子、农民皇帝、逃犯、杀人犯,我遭遇他们,相当于卡布钦斯基遭遇非洲战火。比如卡布钦斯基笔下的埃塞俄比亚皇帝,连签署文件都不会;而我写的农民皇帝,关进牢房还天天读《人民日报》,感叹在一份报纸上看到的,比在山沟里几年看到的还多,所以要多学习,多掌握治理国家的技术,为将来东山再起做准备。
有多少中国人读到过你的故事?
不太多。所以就谋生而言,我远远不如卡布钦斯基。幸好有网络,惊奇冲动没有泯灭的国内读者,能够通过代理服务器浏览海外网站。还有盗版,还有地下出版——我不晓得这种没有硝烟的赔本买卖能扛到什么时候。
2008年6月7日,晴转阴,有小雨
上午10点,美联社女记者林珊携日本摄影师,雇车来访。通过《底层》英文翻译老黄的越洋电话,我们围住江安河边的茶桌,交谈了近两个钟头。而后上路,驰往40公里开外的崇州街子古镇。5年前,我曾在古镇附近的山中古寺5次拜访百岁和尚灯宽,并撰写万余字的记录,发表于《民主中国》网刊,赢得中外读者的一致好评。《底层》英文和日文版也相继选入。
林珊说,她对佛教的兴趣浓厚,想见识地震中的庙宇和高僧。我说,太晚了,灯宽已逝。她说,太早了,你的书里写,他可以活120岁。我说,这是他的原话,但人算不如天算,他在2005年,105岁头上圆寂,成都的几家报纸都登了消息。林珊说,那他的肉身可在?也是你的书里写,他前辈的肉身曾保留了550多年,被供奉在石塔内,却被造反派毁掉了。我想说不是造反派,是民兵连长,可对于西方人,两者一回事。
凤栖山在青城山的笼罩之下,名气和地势都矮得多,但也是成都人传统的避暑胜地。我们钻进遮天蔽日的绿荫,陀螺般升华,见沿途农舍垮塌了六、七成;过山腰梅花寨,见旅游景点、设施及农家乐损失了五、六成;持续深入腹心部位,直抵匾额为“光严禅院”的山门,受众佛庇护,古寺的毁坏程度竟又轻许多。
可破败是注定的,虽然此寺源于隋代,也曾是明朝废帝朱允文隐居避祸之地,其历史积淀不亚于青城山诸庙。下古寺正殿为灯宽和尚84岁时主持重建,眼下又千疮百孔,我叹息一声,刚要自“顽石点头”的匾额下跨入,斜刺里闪出一老者,连呼“危险”。于是我们迂回登阶,上达核心台地。三位一体的四合院,具有传统川西民居特色;善男信女星星点点,散落其间,衬托着孤魂般飘荡的香火。我随意出入着殿堂,佛像、蒲团、功德箱犹在,传说中的悟空法师肉身照片、灯宽照片、邓小平照片犹在,可真正的主人都不在了。我立在中央,仰望国民党元老于右任读经之后,乘醉题写的藏经楼3个字——如怒气勃勃的墨蛇,沉浮于青瓦白壁——灯宽和尚的回顾竟句句在耳。
接着拾阶而上,顺山壁曲折几回,及上古寺。历代高僧栖息的灵塔犹在,如伤痕累累的远古路标,守望着残垣断壁。风声鹤唳,加上数滴冷雨,正在拍照的林珊也不禁哆嗦:廖,你的和尚师父在哪儿?
你问谁呢?我想说,是在狱中教我洞箫的司马和尚,还是长眠于此的灯宽和尚?可对于西方人,两者一回事——他们都没碰上这次大地震。
我和林珊都合十祈祷。悟空法师的肉身没了,佛龛空了,塔间对联还隐隐约约:从今日回头大悟,是浮云转眼成空。而灯宽法师没有对联,塔子也崩了半边,我忍不住好奇,伸手进佛龛,竟摸出灯宽生前彩照一张。立马拂尽尘土,精心收藏。林珊拍下我做贼的全过程,笑了。
稍后顺势而下,闻喔喔鸡叫,精神为之一振。倾覆的庙堂尽收眼底,地震帐篷横亘其间。蓦然,诵经声四起,如一圈圈扩散的漩涡,惊动山壁、丛林和潜伏的坟茔。飞鸟如子弹,一串串射向乌云,阳光自密集云孔透下来,给这个无边无岸的苦海抛洒一些浪漫色斑。
我们围着帐篷兜圈子,见20多个黄袍加身的师父,正聚精会神地齐诵经文,超度大地震的死难者,内心竟久久不能平静。日本摄影师忘我地咔嚓着,我和林珊的镜头及眼睛却比较迟疑。最终,我克制住持续了多年的访谈冲劲,对林珊说:我们走吧。
是的,我们走,灯宽和尚已经走在前面了。对于东西方的信众,他的生平和影响或许远远不及达赖、班禅和噶玛巴,但下面的这段对话,我将永世不忘:
老威:共产教就是要灭佛灭心,灭一切宗教。
灯宽:灭佛?不可能。谁也做不到。因为佛是水,是空气,是善,是忍让,是人的慧根,国灭了,佛也灭不了。否则我灯宽活不了这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