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年八月八日在李锐家,由王建勳记录、整理。)
今年是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回顾往事,自然离不开邓小平、陈云、胡耀邦和赵紫阳四个人的作为,因为改革开放的成败是同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其中关键人物是邓大人。
邓小平与陈云“谈不拢”
邓小平和林彪一样,历来就是毛泽东的两员爱将,这是有历史渊源的。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江西,邓小平就因追随毛泽东而挨过整,被撤职。随着毛泽东在中共党内地位的不断上升和稳固,邓小平在战争年代就开始受到重用。一九四九年后,毛泽东发动的“反右派”运动,邓小平是坚定的执行者,但在经济建设方面,他基本上站在刘少奇、周恩来一边。文革伊始,“打倒刘邓”。毛泽东对刘少奇是一定要打倒的;而对邓小平则是打而不倒,并没有开除他的党籍。一九七一年林彪事件后,邓小平向毛泽东写了悔过信,表示“永不翻案”,毛泽东起用了邓小平。仅过一年后的一九七五年,由於反对四人帮,邓小平再次被打倒。
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的先锋人物是胡耀邦、赵紫阳等人。耀邦首先干了两件事:一是批“两个凡是”,发动真理标准讨论;二是平反冤假错案。这就把毛泽东的文革定了死罪,并把他的历次政治运动基本否定,毛泽东所织就的意识形态网络也被撕开了一条缝儿。那时,批“两个凡是”、平反冤假错案,陈云是赞成的;邓小平也站在胡耀邦一边,但不如胡耀邦彻底,“西单民主墙”事件的处理,就是一个明证.一九七九年,理论务虚会中途转向,就是胡乔木反对,他为邓小平写了“四个坚持”的报告。一九八○年,邓小平接受了李维汉关於要批判封建专制主义的意见,发表了《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长文。可惜刚起步,又被胡乔木利用波兰发生的团结工会事件腰斩,终成为一纸空文。问题也在邓小平本人还是赞成“权威主义”的(我在中顾委听过这种传达),他认为中国总得有“一个人说了算”。
邓小平与陈云,这两位政治老人的关系,按邓小平的话说,是“谈不拢”,“只能有一个婆婆”。因此胡耀邦在位时,开不成常委会。改革开放,邓小平在经济上是比较坚定的,如成立“特区”,这是一个创举;而陈云仍坚持“鸟笼经济”,这是原则性分歧。在意识形态上,邓小平“不问姓资姓社”,“不管黑猫白猫”,“摸着石头过河”,不被既往的正统理论所限制,敢於突破,这是有极大功劳的;而陈云仍跳不出旧框框。一九八九年,中顾委发了个“一号文件”,是陈云谈学习哲学问题的,刊载了陈云同赵紫阳、胡启立、李瑞环一九八七年以后的谈话,他说:“列宁论帝国主义没有过时.”
邓小平多年领导过胡耀邦,也早就熟知赵紫阳和万里,起用他们三人是完全正确的(陈云对胡耀邦有看法,认为他在人事上用“青红帮”)。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对这“三驾马车”,邓小平都是大力支持的,给予积极肯定。
除开一些小事外,胡、赵二人合作得是好的,都赞成经济体制和政治体制全面改革。但邓、陈两位老人对全面改革却有不一致的看法。那两个“左王”胡乔木、邓力群则趁机在邓小平、陈云两位老人中穿梭,大进谗言,他们看不起胡耀邦,对赵紫阳也有意见。如一九八三年,陈云要批胡耀邦,就是邓力群从中兴风作浪,后被邓小平制止了。这两个“左王”对改革开放起了很坏的作用,尤其是在思想文化领域,先搞“清除精神污染”,后又批“资产阶级自由化”。前者只搞了二十八天,被胡、赵联手制止了。邓小平在十二届六中全会上说,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还要搞五十年。这两位“左王”在邓小平、陈云之间周旋,不断地吹歪风、送材料;还在胡耀邦、赵紫阳之间挑拨离间.一九八六年,邓力群把陆铿对胡耀邦的访谈交给邓小平,作为导火线,引起邓小平的震怒,导致一九八七年一月“生活会”后胡耀邦下台。一九八七年春,陈云、王震等人要把邓力群抬出来当总书记。我在一九八七年七月十一日给邓小平、赵紫阳写了一封信表示反对;邓小平十四日批示,撤销邓力群的职务,制止了这个危机.
政治体制改革迫在眉睫
一九八九年“六四”风波,表明邓小平在一党专政,必须由他“一个人说了算”方面毫不放松,更不可能有什么改变。出动军队镇压学生运动,这种连毛泽东如果活着都不可能干出来的事,邓小平却干了。“六四”期间,他听信李鹏和李锡铭谎报“学生动乱”的谗言,要实行军事戒严。萧克、张爱萍等七位上将联名上书反对武力镇压,他毫不理睬。中顾委的四个人──杜润生、李昌、于光远和我赞同赵紫阳在民主与法治的轨道上处理学运,也坚决反对军事戒严。后来批斗了我们几个月,还准备开除我们的党籍,是陈云把我们四个人保下来了,他说“这种事不能再干了,否则以后还要平反。”“六四”后,赵紫阳被撤职,一直软禁到去世,改革开放一度中止甚至倒退。(虽然邓小平一九九二年“南巡讲话”时说过“十三大政治报告一个字也不能改”的话,可又有什么用呢?)
江泽民接班时,在邓小平家开了个小会。邓对江说:“毛在,毛说了算;我在,我说了算;你什么时候说了算,我就放心了。”可是他没有料到,他最坚持、最关心的走市场经济的道路,出现了逆转的危险.当时江泽民做“反和平演变”的报告,要使搞私营企业的人“倾家荡产”。一九九二年春天,邓小平的“南巡讲话”,从经济上挽救了改革开放可能夭折的危机局面。现在,邓、陈两位老人已不在了,两个“左王”的干扰也不存在了,这是一种便於与世界同步前进的好形势。第二个“历史决议”,对毛泽东晚年错误做过总结,对邓小平也应当照此办理。这样,进一步全面改革开放的路就好走了。
经过三十年的经济体制改革,我国的经济总量已跃居世界第四位,但代价太大,单位能耗和对资源、环境的破坏也居世界前列。更可怕的是贪污、腐败愈演愈烈,且呈难以遏制的势头,大大小小的腐败分子上下其手,互相勾结,使共产党沦向了一个利益集团,构成了新兴的权贵资本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近几年来,中央领导陆续提出了“和谐社会”、“以人为本”、“科学发展观”、“物质、精神、政治三大文明”等治国方针,这些善良的愿望明显优於三十年前的“四个坚持”,但要真正落实,前提是不能再走一党专政的老路了,必须按照促进人类社会进步的普世价值规律,即自由、民主、法治、宪政来治国理民。这就涉及到政治体制改革这个老大难的问题了,它的解决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政治体制改革千头万绪,我建议首先从开放言论自由、实行舆论监督,和县处级以上党员领导干部个人收入、家庭财产申报、公示入手。为了早一天启动二十年前党的十三大提出的政治体制改革,必须党政分开,政企分开,以法治国,实施宪政。我曾在十五大、十六大和十七大召开时,连续三次上书中央,敦促开启这一战略举措。现藉此文,再次呼籲,为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党地位的合法性计,为国家、民族和天下苍生计,政治体制改革迫在眉睫,时不我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