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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课堂,中国画,153×83cm,鸥洋作于1973年,广东美术馆藏 |
在“文革”美术中,反映“教育战线”题材的作品并不少见,但是像鸥洋《新课堂》这样因其充满了青春朝气和艺术感染力而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却是不多。这件作品在1974年的全国美展上受到好评,准确来说,它与那些重大题材的鸿篇巨制相比,更像是那个年代中的一份“审美小品”而获得观众内心的喜爱———中西艺术结合的手法,明快的色彩,清新的笔墨,使它在那个时代的画廊中散发出某种温馨的审美气息。在今天看来,《新课堂》在当时的确具有在艺术上创新的意图和成效。这主要表现在作者对于“阳光感”的探索与追求,如把西画的高光—明暗分界—反光—投影以及色彩的冷暖对比关系等技法自如地运用到人物塑造中,并且使之与宣纸和国画材料以及笔墨技法高度统一,因而受到了美术工作者的关注和好评,被认为是“将阳光带进宣纸中”。
关于该作品的内容和主题,发表于1974年的一篇评论文章是这样描述的:“画面的构图中心,是一个手拿玻璃瓶,高卷裤脚管,脚上沾着泥巴的红小兵,她朝气蓬勃,沉静从容地站在一块小黑板前。黑板放在田头的一棵小树前,上面写着‘试题:如何保护秧苗’的字样。……试题紧密地结合了劳动的内容。读者从主人公那满怀信心的表情中可以想象出,这位小闯将,一定能在这个新课堂里,取得优良成绩。这就充分地显示了开门办学的必要性。作品正是这样满腔热情地歌颂了教育战线上的新生事物”。可以说,《新课堂》表现的是“文革”中“开门办学”、以田头为考试课堂的情景,虽然只是一个小学生的形象,却可以被视为对于“文革”中越来越激进的教育理想的富有代表意义的诠释。
在解读宣传画《广阔天地新苗壮》时候,我曾经讨论过“新苗”这个概念。而在鸥洋的这幅作品中,“新苗”不是文字上的修辞,而是感性的形象:一方面是捏在正在考试的那位小学生的手上;另一方面更是这位沐浴着阳光的女孩(“红小兵”)。毫无疑问,作品题目的“新课堂”与画面上的“新苗”可以合理地构成对应的隐喻关系,其潜台词就是:在社会主义新农村这个“新课堂”中,正在接受“党和人民的检阅”(考试)的“社会主义一代新人”(“新苗”)在茁壮成长。但是,假如说在类似《广阔天地新苗壮》这类宣传画的图式语言中,“新苗”仅是一种“根正苗红”的血统论与革命激进主义的进化论逻辑的结合的话,那么发生在“新课堂”中的“新苗”则更多地是教育的产物———准确来讲是“开门办学”这一“无产阶级教育革命”的核心途径的产物,在这里高度浓缩了对教育进行最彻底改造的乌托邦思想。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教育是最具有文化激进主义色彩、最有普及化倾向的重要领域,对其价值理想与工具路径的思考至今仍然是中国教育改革必须面对的问题。
如果说激进主义教育观和文艺观有违生活的常态与规律,因而其价值判断必须被解构和颠覆的话,那么像《新课堂》这样的图像与生活的联系真的不存在吗?如果说,从现实主义角度来看那个时代的“革命文艺”都具有与生俱来的虚假性的话,我们又应如何看待“革命的浪漫主义与革命的现实主义的结合”这一命题中的美感和在世界左翼艺术中的奇特成就呢?很显然,我们在研究革命文艺史的时候必须深入思考的一个重要论题,就是现实主义的创作过程与意识形态功能之间的复杂关系,而不是简单地“颠覆”了事。正如琳达。诺克林指出的那样,现实主义与所处时代的社会和政治问题究竟有多紧密的关联,这是一个很复杂、很幽微难解的问题。
作者在当年的创作自述中曾表示自己是“以阶级斗争为纲”来“选择题材”和“提炼主题”的,但在我们今天看来,似乎可以有另一种解读的路径。从时代的政治氛围来看,当时很流行的有关“新课堂”的话语是“阶级教育”、“忆苦思甜”、“革命大批判”,以政治思想教育之“新”来批判“白专道路”、“分数挂帅”之“旧”。但是,作者选取的这一“新课堂”却不是这种时常挂在嘴边的“阶级斗争的大课堂”,而仅是一节安排田头的有关科学知识的真正意义上的“课堂”。应该说,在“课堂”的选择问题上作者并无意于凸显鲜明的政治意识形态说教,而是把自然科学知识的传授与考试作为基本内容,其“新”只不过是教学内容、教学方法以及考试方法之“新”。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对“知识”和学习的选择,相对于社会斗争来说是一种温和的选择,即便这是非常激进主义的教育谱系中的一种乌托邦,但它仍然流露出对人性的肯定、对朴素生活的向往,被改造的教育(“开门办学”)仍然以其善良的本性守护着一点清新、美好的事物。
我们这一代人在读中学时都有过到农村分校学习和劳动的经历,从欣赏与接受的历史角度———这是艺术作品要获得完整的历史评价不可缺少的部分———来看,这件作品在我们看来有一种熟悉感和亲切感,这是因为我们曾经有过的生活。现在的问题是,对于今天的年青人而言,它必然会具有的那种陌生感和异质感会是什么样的呢?它会是何种性质或会具有何种意义?这种思考会使作品的历史价值与今天的现实意义联系起来,尤其是所谓的“异质”(heterogeneity),是一种对现有理解域(如今天在他们理解中的“课堂”、“考试”等)的颠覆,因而需要借助于某种有效的解释系统才能进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