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微事物的感恩者

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本雅明是一个很重要的名字。

我一直记得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三联出版社刚刚出版《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时,周围的一些朋友热烈阅读和讨论的盛况。可以说,《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单向街》和《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这些美妙的著作,在知识界引起了极大的共鸣。很多搞批评的朋友本来说话方式单薄、枯燥、言之无物,读到本雅明之后,说话的声音清晰了,评价作品的姿态也变得优雅起来。本雅明那种独特的叙述角度,细微的观察能力和内在的敏锐感觉,加上类似卡夫卡和普鲁斯特式的淡淡忧郁,好像一杯味道浓郁的咖啡,飘满了大家的心头。那时候还没有罗列“小资必读书目”的癖好,不然,本雅明的这些作品,肯定要跻身其间。正像多愁善感的普鲁斯特和敏感细腻的波德莱尔对于巴黎的街头充满着欣喜而又怅惘的感情一样,本雅明对于自己出生的城市柏林,也有着难舍的情愫。实际上,中译本《驼背小人》的名字,远不如原名《一九○○年前后柏林的童年》更能透露这本书的秘密。

本雅明出生于柏林西区一个犹太商人家庭,家里富有,衣食无忧,从小就受着良好的教育。看看书中这些章节的篇名——内阳台、西洋景、捉蝴蝶、圣诞天使和驼背小人——就可以知道,本雅明的童年生活跟普鲁斯特何其相似,跟老是喜欢举着一个网兜倘佯在乡野草丛中的儿童时期的纳博科夫也多么地雷同。他们更加相似的,当然就是他们的资产阶级家庭,以及这种家庭带来的优越感受了。普鲁斯特记忆中母亲的轻轻一吻,纳博科夫说到的那种家庭氛围的感受,都在本雅明的这本书里得到完美的表现。本雅明在描述童年的柏林印象的时候,相当精心地剔除了那些有强烈情感倾向的词汇,同时,通过貌似琐碎的场景,合并出一个自己心目中拥有独特气味的柏林来。

那么,一九○○年前后的柏林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呢?作为当时新兴的工业城市(相对于曼切斯特等老牌工业城市而言),柏林的当时,处在一种高歌猛进的昂扬气氛中。本雅明记忆中宁静的柏林西区,有王家猎苑风范的蹄尔苑林,都被迅速地包裹在这种喧嚣当中。但是,你在《驼背小人》里,至少在字面上,看不到这种声音。本雅明出于对自己语言羽毛的自恋,把这种感受藏在深处。然后,我们知道,普法战争之后的德国,正处在快速的上升期,还没有遭受到十多年以后才开始的世界大战的重创。他们对未来充满信心,对于世界也满怀期待,要张开大口,从英法等老牌殖民帝国的嘴巴里,抢夺出一块大肥肉来。这就非常需要一种昂扬的、进取的、不顾一切的精神。书里有一幅蹄尔苑林里的照片,从照片里人人精神饱满的劲头上,我们也可以读出柏林人的这种信心。对此,本雅明在“两个铜管乐队”等章节里,非常节制地透露出自己的担忧。本雅明对那种整齐划一的事物性质,表示出了应有的畏惧。

但是很显然,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欧洲,有产者的生活处在一种过度甜蜜的安逸和静谧当中,就好像作者多次提到的蹄尔苑林给作者本人带来的美好记忆一样,这里和这一段时光,都美好而祥和。这样的生活所透露出来的富裕和满足,给童年本雅明带来的忧伤内涵,是它们本身的不可重复性。记忆在这里,如果不是具有欺骗性,就一定呈现出某种美化的效果。我们可以看到,在“电话机”这个章节里,“我父母”“习惯在中午两点到四点午休”。对于他们来说,电话铃声的响起,就好像警报声一样令人心惊肉跳。这可谓是一种美好的埋怨。到了夏季,本雅明一家习惯到郊外的别墅去度假。至于本雅明自己,则是意味着做蝴蝶标本的快乐,将又一次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满足。并且,还可以对这种事情加以百结愁肠般的评述。既有对于抓到美丽蝴蝶的欣喜,又有对于蝴蝶死亡的爱惜。也就是说,对于美好事物的爱慕和对这些事物无可奈何地消逝的痛惜,交相参杂在作者的记忆当中。同时,他越是痛惜,就越是觉得难以描述地美好。这些美好的事物和优雅细腻的感情,本雅明并不准备跟普罗大众分享。这点,本雅明非常含蓄地在这些精美的篇章中表达了出来。我们可以看到,在蹄尔苑林里,即使是给上流社会的家庭带孩子的年轻女保姆们,都在孩子们玩耍的时候,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阅读。我相信,本雅明在这里透露出来的信息,一定会被关心大众的知识分子所警惕,因为,本雅明要强调的,显然是自己那种不由自主地与众不同的生活和他本人对于这种生活的独特感受。他在自己所代表的资产阶级精英和普通大众中间,划出了一道明显的分界线。在这层上,当时的资产阶级,多多少少都沾染上了没落贵族们的一些臭脾气。按照布罗代尔的说法,衣着也是人们借以划分阶级的重要手段,更何况“文化”呢?

在这种态度上,本雅明钟爱的普鲁斯特走得更远——同样,普鲁斯特似乎比本雅明和波德莱尔都要忧郁得多:他对于任何消逝的事物,都感到无法忍受——他说自己家里的老佣人弗朗索瓦丝:“说到弗朗索瓦丝,就不能提到思想。她(对思想)一无所知,这意思是指,一无所知就等于什么也不懂,但内心能直接领会的几条罕见真理除外”(《追忆似水年华》卷二之《地名:地方》)。

跟普鲁斯特忧郁的回忆不一样,本雅明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不仅仅是要表达对于一种美好的追思,同时也是对于他当时深处的险恶现状的一种回避。可以说,本雅明让柏林西区在自己的文字中重现,蕴含着一种难言的绝望。本雅明在前言里说道:“一九三二年,身居国外的我开始明白,我即将和我出生的那个城市作长久的、甚至是永久的告别。”纳粹上台之后,本雅明的这种不详的预感,变成了现实。本雅明对于自己出生地的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愫,他以为自己和柏林西区之间这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加上渗透到了血液深处的记忆,肯定能给自己带来美好回忆。但是这点微薄的愿望,后来都落空了。本雅明本人和他的记忆,都遭到了巨大的打击。也就是说,他对于柏林西区的描述越是细腻,越是柔美,这种细腻和柔美对于他的打击就越是致命。正如刚才所说,过分爱惜自己羽毛的本雅明,在叙述中,一直采用一种平稳、略带甜润的语调,不肯轻易透露出任何一丁点可能破坏语言美感的情感。但是,这种隐秘的情感,还是透过“一则死讯”、“不幸事件和犯罪事件”及“两个铜管乐队”这些章节,泄漏了出来。尤其是在“两个铜管乐队”中,本雅明一开始就写道:“除了军乐队演奏的音乐,再也没有如此灭绝人性和不知羞耻的音乐了……时至今日我才认识到,这种在人流中蕴藏的暴力造成了多大的恶果。”本雅明发现了,在那种整齐划一的认识和节律中,庸众的暴力意识,随着音乐而起伏。这比闯入他们家的不知名罪犯的暴力,要大得多。对于本雅明来说,他在书中两次提到过入室抢劫,不是为了谴责这种罪行,而是对于事件的无知状态的回溯——那是童年时代的本雅明,他敏感而纤弱,需要大人的庇护,然后,他的父母却只能来到他的房间,跟他一起躲避——在“幽灵”这章里,“一个多人犯罪团伙半夜潜入我家……天亮前,父母亲一直在我的房间里徒劳地等待破晓”。也就是说,在幼年的本雅明的生活当中,这些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但不过是特例而已。然而,那种“灭绝人性和不知羞耻的音乐”给人们带来的,却是整整一个时代的灾难。

就此而言,本雅明的细微情感中,一直蕴含着难以描述的不安。这种不安常常被他压制在内心深处,但是也会不时地跳出来,让他寝食难安。这跟普鲁斯特的那种粉红色的追忆,不可同日而语。同样,跟老是在巴黎街头晃来晃去的诗人波德莱尔,也有着质的差别。波德莱尔虽然也是巴黎的观察者,是对于街头行人的剖析者,但是,他心里充满着的,是那种美好得要飞起来的惆怅。像《给一位交臂而过的妇女》里写到的那样:“电光一闪……随后是黑夜!——用你的一瞥/突然使我如获重生的,消逝的丽人,/难道除了来世,就不能再次见到你?”这就是波德莱尔的街角的忧愁,这种忧愁有着转瞬即逝的特质,但是本雅明的抑郁更加具有绝对性,或者说,更加绝望。他也不像纳博科夫那样,似乎真的在捕捉蝴蝶的乐趣中寻找到人生的快乐。本雅明更加执著地要捉摸这些已经消逝了的事物背后的微妙意味,不能从中得到解脱。相反,作为小说家,纳博科夫的心态好像要轻松多了。

对于本雅明来说,最为简单的方法,就是他在一九四○年采取的方法:在法国和西班牙边境的波特博服用超量的吗啡,永远地离开这个跟自己根本无法相容的世界。对于他来说,既然“一九○○年的柏林”无法再现,那么,他在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无所留恋了。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情感细腻的人,多半是忧伤的,多愁善感的,胡思乱想的。一九○○年的柏林,是一个快速上升中的城市,也是“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新兴城市,工业化的进程,使得本雅明记忆中的柏林西区,成为了迅速陈旧的记忆。他的记忆和记忆中慢条斯理的外祖母们一起,被流水冲刷一空。

无论如何,记忆都是单向的,就像本雅明描写的那条“单向街”一样。美好事物和幼小生命在绝对暴力中遭到的侵害,永远扣人心弦。

说老实话,我个人不太喜欢本雅明本书中的那种过于斟酌和沉郁的词句,我更喜欢明快些的叙述。我对于这本书的阅读,与其说是对于一个有影响力的学者的膜拜,是对于刚刚过去的九十年代的记忆,不如说是对于那个时代所结下的友情的纪念。

我相信,《驼背小人》这本书装帧之雅致,印刷之精美,一定会让如我热爱书籍一如热爱它的装帧一样,怦然心动。像很多的购书者一样,我对于一本书的热爱,是由表及里的。这本书的责任编辑曹元勇博士,是我多年的朋友。他是一个天生优秀的编辑,就像孔雀爱护自己的羽毛一样,爱护着自己的书本。记得很久以前,在我们都念研究生的时候,曹元勇曾经帮我复印了一本迪伦马特的《老妇还乡》(那时候买书不如现在这么方便)。复印好书之后,他用鞋匠们修补时必备的工具——带倒钩的锥子和筋线——装订成册,然后粘上印刷有精美图案的硬纸封皮,俨然变成了一本崭新的、独一无二的新书。这样的书,可以套用马尔克斯的句式:“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第二次出现了。”它没有条形码,没有这个号那个号,就静静地在我家书架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不经意地传达出我们对于一段安静读书时代的纪念。

在曹元勇自己的书架上,我注意到很多本这样装帧精良的绝版图书。这是一个读书人的最佳表达方式。我想这不是什么,乐趣而已。这种阅读的乐趣,跟我们的生活密不可分。

这样一来,我发现自己在这样一篇短短的文章里,表达了对于两个人的敬意。这是我乐意做的事情,我愿意跟喜欢读书的朋友分享这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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