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6日, 夜,阴雨天
这个故事开头与地震没啥直接关系。
在藏区呆了多年的朋友老余突然来访,酒酣耳热,就开始絮絮唠唠:老廖,老威,老秃头,廖胡子,阿拉发威,压缩,都是你。一个人这么多符号,真叫人混乱。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你可以有一千个名字,你的自由,不用对不起。就如在西藏,在康巴,可能有几万个卓玛,几万个达娃,我们汉人也许搞不懂,可卓玛和达娃没有对不起谁嘛。
你认识多少卓玛和达娃?
数不清。可跟我有牵扯的就一个卓玛,我的干女儿。
咋回事儿?
一言难尽。
几万言可以尽吧?边喝边聊,醉了就睡我家沙发。
好好。你可晓得康区有个道孚县?
没去过。
很偏远,经常地震。离道孚县城一二十公里,有个麻孜乡,我干女儿卓玛的老家,就在麻孜乡下面一个山寨。不仅世代贵族,也曾是村中最有钱的家庭。卓玛家的藏楼,造价近百万,占地约1000平米,室内的原木柱子,10多根,两人合抱那么粗。卓玛时常说,她是纯藏族,潜台词是,她周围不少人血统不纯。的确,在县城,在她们寨子,近几十年,随着越来越多的汉人进入,藏汉杂交的家庭已比较普遍,藏人被汉化更是大势所趋。
但是,藏族有自己的宗教,自己的达赖、班禅和噶玛巴,爹亲娘亲不如活佛亲,这又是没法汉化,甚至没法被我们理解的。虽然我们也经历过文革,万众狂呼过毛主席万岁,可一泡尿功夫就完,哪像人家,长头磕了上千年。卓玛家是虔诚的佛教徒,顶礼膜拜是家常便饭,甚至比家常便饭频繁数倍,可偏偏没得到佛祖的保佑,在去年3月初的某天,大祸临门。起因是隔壁姓唐的汉人诬蔑卓玛的小哥偷了他家的摩托车。作为贵族和佛教徒,这绝对是奇耻大辱,于是卓玛阿爸大怒,立即带领卓玛的大哥小哥,上门讨公道。唐家人多势众,寨内的直接间接亲属有八、九户,稍有动静,都聚拢来了。可卓玛家理直气壮,对方嘴壳再多,也不能凭空捏造,毁人清白。
争辩过程相当漫长,可归根到底,水落石出,对方终于认错,表示愿意当众赔礼道歉。卓玛阿爸连称不必要,只需赔几瓶酒,并按当地藏族风俗,向我家敬献一条“澄清冤屈”的哈达就可以。
唐家长子点头,因为在藏乡,哈达和酒家家不缺。眼看一场争端化解掉,双方人马准备撤退了,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唐家70多岁的老头横插一杠子进来,高喊:不干不干!这个家老子说了算!
大家都呆了。老头又喊:你家就是贼娃子!老子说了,不道歉又咋个?
老头肯定疯了。
没疯。他是60年代援藏进去的,呆久了,只好在当地安家,观念却停留在毛泽东时代,还口口声声批判藏传佛教是毒害人民的精神鸦片。所以他咬定,无神论高尚,汉人高尚,咋可以向被征服了的愚昧藏人低头?
如此,火药桶立马就点燃。双方动手打架。唐家亲属八、九户,扑过来20多人,并且个个带长刀;而卓玛家由另一村子迁来,在本寨内无亲无故。20多比3,本来实力就够悬殊,况且康巴藏区民风强悍,康巴汉子只要拔刀出鞘,就非得见血,否则就改作女人,一辈子不要再佩刀了。
卓玛家父子身边只有吃肉短刀,不及抵挡,都被杀翻在地。卓玛大哥当场气绝,卓玛小哥面目全非,卓玛阿爸挨了20多刀,不能动弹。血从屋里淌至屋外,女人们惊叫起来,大伙才收起热腾腾的长刀。不料,卓玛阿爸突然从地下跳起,旋风般刮向已躲进内室的唐家老头,一把揪住,将镶玛瑙的短刀插进他的胸膛。
卓玛阿爸后背又中数刀。接着,双方死伤者都送入道孚县医院抢救。卓玛小哥好歹捡条命,卓玛阿爸生命力出奇顽强,内脏叫捅得稀里糊涂,可眼睛一直在眨。医生像大脚农妇衲鞋底,粗针粗线地缝拢皮肉伤,里头的血却不停地渗透。几个钟头后,卓玛阿爸给活活痛死了。
唐家一死,卓玛家两死一重伤,自此结下血仇。按康巴风俗,不管多少年,血仇一定要报,女的不杀,但男的,无论老幼,都得斩草除根。所以,卓玛小哥为躲避仇家,带伤远走高飞,至今不晓得流落何处……
这么大的命案,政府不过问么?
警察也抓了几个凶手,可过一阵就取保候审,再过一阵就逃之夭夭,发通缉令也不起作用。藏区解决纠纷都找活佛。调解中,唐家提出赔偿20万人民币,可卓玛阿妈不答应。家里没男人,钱有啥子用呢?据说母女俩受了强刺激,精神都有些崩溃。作为佛教徒,她们念完经,就将圈养的100多只羊,统统放生;几十头牦牛,也拴上红布条,统统放生。
那往后咋个生活?
卓玛阿妈当即离开寨子,到县城一所学校打工;留下卓玛,孤零零,守着空荡荡的藏楼。每天进出,都要撞见杀害自己父兄的仇人,真是度日如年啊。嘿嘿,刚巧在这个关口,我在成都郊县搞文化山庄,需要服务员。道孚县林业公安局的亚玛多吉,50多岁,被称为“民间英雄”的藏族老头,与我有交情。是他牵的线。卓玛从麻孜乡走到道孚县,再沿途搭便车到康定,再转班车到成都,耗了整整3天。亚玛多吉给我讲了她的身世,我十分震惊;见着她本人,我又震惊了一回。她弓腰驼背,满面愁容,看上去起码二三十岁,可一盘问,才15岁!搞得我不禁自言自语:咋这么苍老喃?她却急了:哪点老嘛,真的只有15嘛。
遭孽哦。我老婆心软,收她为干女儿,我措手不及,40出头就做了干爹,真不太习惯。不过,这女娃的确懂事,手脚麻利,一天到晚干活儿,稍有空闲,就叽叽咕咕念经。个人不便一律不开口,比如饮食,藏人习惯糌粑、酥油、奶和肉类,可她几个月来,都随我们吃清淡东西。佛教徒不杀生,卓玛连苍蝇也不打,哪怕苍蝇三三两两追她,叮她的脸和手背,她都放任自流。我有时看不过眼,就问她烦不烦,痒不痒?她居然回答,心中有慈悲,就不烦不痒。搞得信佛而打苍蝇的我等汉人十分尴尬。
这不像小女娃说的话。
是嘛。所以,我渐渐适应了干爹的角色,觉得对她负有某种责任。如此,相处到今年3月,卓玛有些想家,挂念自己的亲妈。我和老婆看出来了,就商量着,等手头的事儿忙完,就开车送她回道孚探亲,与她阿妈见个面,顺便也重温一番藏区风土人情。卓玛晓得后,欢喜得蹦蹦跳跳,干爹干妈叫个不停。
唉,车子都检修妥了,偏偏不遇巧,撞上3•14。所谓的西藏骚乱。寺庙被困,喇嘛被抓,还打死了不少人。全国形势都吃紧,藏区转眼就成敌占区,准出不准进。卓玛通过上网,第一时间就目睹了若干枪杀喇嘛和觉姆子(译音,意为尼姑)的图片,其中有一张,子弹自前胸进,后背出,隐约能瞅见肺叶。卓玛既沮丧又激动。她说:干爹干妈呀,我们藏人没活路了!寺庙里也要挂五星红旗!我说:小小年纪,莫去关心政治。她说:政治我不关心,可嘉绒仁波切(达赖喇嘛)我关心,每个藏人都关心。以前我们从麻孜去道孚县城,走在街上,经常被当兵的拦住检查。我说:小娃娃也检查么?她说是,比我还小的也检查。叫我们把脖子上的挂件统统拿下,佛珠、佛像、护身符等等。如果其中有嘉绒仁波切的法像,就立即扯掉,扔进垃圾桶;有时还丢地下,逼你吐口水、脚踩。
卓玛哭了。我也非常难过。我熟悉藏区,我晓得对于藏人,嘉绒仁波切就相当于父母,却又高过父母。
是啊。这一来,卓玛就归期遥遥了。
但我还是许愿,等骚乱过去,里面的重重关卡撤了,路通了,就陪她回家。
然后呢?
大家都晓得,3•14以后,又是5•12,之间的两个月,乱子不断,一直没消停。
卓玛着急坏了。
没用啊。不过她太早熟了,只问过两次啥时回,就再不提了。除了干活儿和诵经,她几乎没话,可天老爷使我们感情融洽,我还真进入了干爹角色。有些朋友晓得卓玛的背景,来主动关心她,包括你家小金,也送衣服。娃娃乖,干爹我也乖,一直暗中打听,去道孚的路何时通?才稍有眉目,可以动身了,他妈的又来地震。
我们极度惊骇。山庄这边震感较强,但损失不大。不料卓玛反而比较轻松。5•12当天,她陪我们呆在野地里,先独自为地震死难者诵经,再打破沉默,连称不算啥不算啥。我们康区,特别是道孚县麻孜乡,经常地震。干爹你晓得不,我家藏楼为啥要用那么多原木?连墙壁都是大木头穿兜,成一体;上下也大柱子穿兜,成一体,就是为防震。结实的藏楼,震不垮,一般的山洪、泥石流下来,也不一定有影响。
吹牛吧?
卓玛赌咒发誓,真的真的。曾有座藏楼,被连根拔起,自山腰哐当哐当滚拢山脚,横在石头中间,依然没散架。人也没事儿,不过羊晃死了好几只。